锦宜后退了几步, 背靠着墙根儿才算站住了。
因桓纤秀的提醒,她知道桓?的伤并没有小厮向老夫人禀报时候的“无大碍”, 但他明明又可以行动自若,想来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且又有那许多人看护着, 又何必她多此一举,避嫌还避不过来呢。
但怎么也想不到,这伤势竟是如此可怕狰狞。
那边儿两个太医并容先生忙着给桓?止血,桓?转来转去,皱眉叹息,拂袖跺脚,几乎要上蹿下跳。
容先生正举着根金针, 眼见被晃的烛光乱摇, 便回头瞥了他一眼:“二爷且消停些,叫人拿水。”
外头早听见了,把预备的水送了进来。
桓?讪讪地退后一步,一眼看见锦宜, 他怔了怔, 瞧见她的小脸儿也极苍白,便问道:“你还好吗?”
锦宜不去看他,也不去看桓?,因实在眼睛受不了,就像是看见了那情形,自己的心里也跟着是那样血肉模糊地颤了起来。
锦宜垂着眼皮:“这、这是怎么……怎么回事?”
桓?张了张口,却又道:“等他好一些, 叫他自个儿告诉你吧,我说却是不便。”
鬼使神差地,锦宜问道:“三爷他……会不会有事么?”
桓?眼睛一瞪,似乎想斥责她乌鸦之嘴,又忙压下去:“放心,老三不是这么容易就……他福大命大着呢!不过,你要是也尽点儿心,好好地看护着他,他能好的快些。”
锦宜的心里不知道是何滋味,有些凉凉的,又微微地颤的疼,她喃喃道:“我又不是大夫。”
桓?看看里头三个大夫忙的不可开交,便往锦宜身边走了几步,道:“郦姑娘,方才我是一时情急造次了……对你多有无礼,请你莫要见怪。”
二爷如此前倨后恭,令人不解。
锦宜茫然看了他一眼,摇头不语。
桓?道:“不过,我也是没法子……”他顿了顿,道,“我今儿在宫里,蒙圣上开恩,是在老三身边儿守着的,我看了他一天,最知道他的情形,有几次都疼得晕厥了,清醒的时候反而少,他清醒那两次,就紧着叮嘱,叫我不许告诉家里,免得让家里担忧……”
锦宜呆呆地听着,直到这会儿,仍觉着很不真实。
桓?道:“但你可知道,他昏迷时候是什么情形的?”
锦宜眨了眨眼,却像是没有力气抬起眼皮,只有耳朵身不由己地仍在尽忠职守。
***
入了夜,这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两个御医立在外间,低低商议什么,容先生靠在床边坐着,时刻打量桓?的反应。
原来先前在宫里的时候,伤势已勉强控制住,只因为桓?坚持要回府来,一路颠簸,又入府强行走了那几步,便弄的伤口迸裂,幸而及时给止住了血。
桓?坐在外间的桌边上,听着太医们的话,时不时插上一句。
这会儿,锦宜立在入卧房的门边上,悄悄地向里头床上打量,却并不肯进这卧房的门半步。
桓?看在眼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横竖她不再执意要走就是了。
容先生坐了会儿,瞥见门边的锦宜,他思忖片刻,站起身来,也没吱声,就来到外间。
先生低低同桓?说了句什么,二爷皱皱眉,悄然看了锦宜一眼,终于站起身来,出外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锦宜回过神来,这屋里已经没了人影。
下着雪的冬夜,格外寂静,这屋内更是连一丝呼吸声都不闻。
锦宜心底无端惶然,目光所及,却见屋中的陈设等物,一样样撞入眼中,先前还没心思仔细打量,这会儿猝不及防地都跳出来,令她惊心无措,本能地后退两步,便要转身跑出去。
却正在这会儿,里间似乎有些响动,锦宜遽然止步,隐隐像是桓?说了句什么。
心里想起桓?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锦宜紧紧攥了攥拳,迟疑着回过头去。
桓?身上的伤只略微做了简要包扎,因为毕竟还要继续上药,容先生只象征性地给他披了一件中衣,棉被也只盖到了腰间,免得碰到他肩头的伤处。
所以锦宜轻而易举地就能将桓?以及他身上的伤看的很清楚。
他伏在那里,无知无觉,俊美可堪入画的脸隐约透出了一丝憔悴。
他不笑的时候,威严的模样可以把胆怯的孩子直接吓哭,但是睡着的时候,隽逸的五官里却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温柔。
他受了伤,又是这种完全无害的容颜,锦宜像是受了蛊惑,双脚不由自主地往里屋走了进来。
等反应过来之前,锦宜发现自己已经神奇地坐在了床边,就像是方才那一瞬间她失了忆,而是另一个人指挥着她做了这件事。
可锦宜知道,那“指挥”自己做这些事的,是什么。
不是别的,只是这一具身体、或者说灵魂……曾经的本能而已。
***
桓?仍旧沉睡……或者说昏厥之中。
里外无人,似乎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锦宜定了定神,此刻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面前这个人,用有些复杂的眼神。
就算受伤这样重,被人用肩舆抬回来,此刻又是以一种有些狼狈的姿势卧着……但这张脸仍是好看的犹如神祗,眉目间依旧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跟高贵。
锦宜听见自己的心“砰”地跳了跳,带着一丝痛楚。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发现在他的颈间,有两滴没有被擦去的血渍,看着是这样的碍眼。
锦宜举手入怀,掏出了自己的帕子,将要擦过去的瞬间,却看见自己手腕上那个价值不菲的镯子,刹那间,手势停顿。
下一刻,锦宜把帕子又塞回了怀中,并下意识地狠狠咬了咬嘴唇,唇上有一股刺痛感,这是她在提醒自己。
那天晚上,桓?把这玉镯送给她,并握着她的手,亲自给她戴在腕上。
“不许摘下来,我要阿锦就这样戴着,一生一世。”当时他不肯放开她的手,握着在唇边亲了又亲。
他是那样温柔而坚定,让人无法怀疑,以至于在他得陇望蜀地封住锦宜的唇的时候,锦宜都没有办法抗拒。
当天晚上,在桓?走后,锦宜摸着手腕上的镯子,睡着的时候,唇角有一抹偷偷满足的笑意。
但是睡梦里的她显然不这么想。
在锦宜的梦里,这玉镯显然也是主角。
但是桓?给她的方式,跟今晚完全不同。
在锦宜的梦中,两个人似乎已经是“夫妻”,同居一室。
桓?假装在看书,实则暗中把玉镯放在她的梳妆匣里,他看似漫不经心说是“有人给的,所以随手转送给你玩”,却因为她没有立刻表示欣喜之情而焦急恼怒,又很快因为她表示感激而展颜而笑。
如果梦境直到这会儿结束,锦宜第二天,一定也会高兴的笑出声来。
但是没有。
她看见了那玉镯真正的结局。
“铿”,只是很轻的一声响,就足以让这镯子从中碎裂,原本毫无瑕疵的玉色从中冰裂!自她的手腕上分成两半,坠地之后,又在地上被毫不留情地摔碎,成了令她无法接受的四分五裂,无法挽回。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在她的眼前,像是定格了似的放慢,放大,慢的足以让她看清楚那玉从无瑕到碎裂,如何脱离了自己的手腕,又如何在地上迸散,每一个跳跃跟细微的响动都刺进她的眼里,耳中,虽然她确信,就在玉碎的瞬间,自己的心也跟着裂开了一道痕。
桓?放开她的手,走了。
“姐……”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唤自己。
锦宜怔怔回头,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子远。
子远疑惑地看着她:“辅国……走了吗?”
她悄悄地把手放回身后,迅速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是呀,他、他还有事呢。”
子远略显得失望,他喃喃道:“既然来了……怎么、都不多坐会儿呢?”
锦宜只得说道:“他很忙的,只是抽空路过才来看看,不过没关系,他说改日再特意来探望你呢。”
“真的吗?”子远苍白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抹红润之色。
他先前遭受茂王的折辱,九死一生,后来锦宜设计茂王,子远并不知情,虽隐约听闻,却只以为茂王更加得寸进尺而已。
这些日子,茂王的下场人尽皆知,桓?毫不掩饰是自己的手笔,子远本就仰望桓?,因为此事,越发钦佩敬慕。
当时,锦宜看着他露出的那一丝满足般的喜悦点点头,感觉有什么顺着喉咙往下滑落,苦涩无比。
桓?……
她曾经畏他如鬼怪,后来又一度以为他是能救自己于水火的天神,但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鬼怪,还是神祗……她无法分清,也不想再纠缠,精疲力竭的只想敬而远之。
***
此刻,锦宜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
是的,她记起了很多。
那些原本被她惊恐地以为是噩梦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她不记得,她只是拒绝记住而已。
因为那实在是太沉重了。
如果承认那些不幸跟波折都是真的,或许,足以让人崩溃。
“哥……”一声唤,打断了锦宜的回忆。
她忙凝神,疑心桓?要醒过来了,……她该以怎样的一副面目来面对他?
但桓?并没有醒,他只是喃喃地唤了几声。
先前,桓?跟锦宜说,桓?在宫里昏迷的时候,叫过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他的大哥桓琳,另一个……
锦宜不由自主凑近了些,打量桓?。
就在她的眼前,桓?的长睫抖了抖,他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
锦宜窒息,几乎要跳起来之时,却听桓?唤道:“阿锦……”
锦宜直直地瞪着他,屏住呼吸。
“阿锦……别走,别走……”桓?喃喃低语,若不是锦宜离的近,只怕难以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本来正在考虑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桓?的目光却又开始涣散,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最终,他又像是一个困极了的人般,无力地合起了双眼。
锦宜发愣。
身后突然响起了容先生的声音:“他并没有醒。”
锦宜心头凛然,忙站起身来。
容先生上前,在桓?脉上重又细细一听,又看了看他的伤势。
虽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却知道这里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锦宜正要退出去,忽闻容先生道:“我是大夫,不懂那些情爱之事。”
锦宜莫名:“先生在说什么?”
“我不懂那些儿女情长,所以只能说医者的话,”容先生回过身来,深深看她:“这会儿三爷在昏迷中,人在这种失去所知所感的情况下还能心心念念惦记的人,一定也是……跟性命相关的至关重要之人了。郦姑娘,你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