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宜说着, 又呵呵笑了两声,仿佛要以笑来压下心里的不安窜动。
八纪抓了抓头, 对子邈道:“别瞎说,又不是只有小孩子会做噩梦, 大人也会。”他先前因为着急,便窜上了锦宜的床,这会儿顺势跪坐在锦宜身边儿,无比乖巧而认真地说道:“姑姑别怕,我陪着你睡吧,有我在,你一定不会做噩梦了。”
子邈诧异地瞪着他, 没想到他居然不跟自己嘲笑锦宜, 反而如此贴心,小霸王竟也转了性子,成了小白兔,这可真是绝世奇闻。
***
自晚上因病而起, 喝了药后, 已经过了四更天。
桓?再也睡不着,脑中思绪纷纷,勉强熬到了寅时两刻,披衣起身。
清冷的月光洒落地上,看着像是铺了一层银白的霜,桓?徐步而行,不时低低地嗽一声。
花园里还有着??鞯爻课? 在花树跟山石之间飘袅,因为绝早,一路走来竟然都没有遇见过人。
只有个早起去开花园门的婆子,一路走一边打着哈欠,竟没有发现桓?。
桓?仰头,遥遥地看见汀兰院的檐角。
耳畔响起开锁的声响,他想这会儿锦宜一定还在睡,只不知道她的病好些了没有。昨儿还想,该自己替她受了那些苦,如今果然如愿以偿地也染了寒热,但毕竟并没有真的全部替她分担了去。
忽然,他听见那婆子诧异的声音:“咦、你是……”顿了顿,又忙道:“是郦姑娘呀,怎么……这么早……”
桓?一怔,不能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见花园门口,那婆子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正是锦宜,身上披着件淡棠色的披风,细声细语地答了句什么。
那婆子便走开了,桓?瞧见锦宜竟走进了花园,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无措,下意识地往旁边移步,躲在了一株茂盛的红枫之后。
***
秋日的晨风清冷,锦宜拉了拉披风。
转头打量这清晨的花园,所有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沼都浸润在淡墨微蓝的晨曦之中,看来朦朦胧胧,犹如梦幻。
花/径地上有些碎枝枯叶,脚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响。
不知为何,锦宜仿佛觉着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她是因为做了那个噩梦,再也睡不着才起来的。
虽然子邈不以为意,八纪细心体贴,心底那股惶然,却总挥之不去。
前方有一道紫藤花架的长廊,因为是秋季,藤花早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棕色的叶子,像是毛茸茸的廊顶。
锦宜拾级而上,转头打量周遭,这种似曾相识故地重游的感觉更重了几分。
她吁了口气,低声喃喃道:“我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中邪了不成?”
右手腕上摸了摸,这才想起慈恩寺主持给的那佛珠串子,因那日回家后忙着洗漱整理去见桓素舸,就放在了屋里的梳妆台上……难道此后发生的种种,都是因为没戴那手串所致?
缓缓地在花廊的栏杆边儿坐了,锦宜扶了扶额头,苦笑:看样子,以后一定要保证那佛珠串不离身。
在昨夜的梦境中,锦宜看见了长大后的子邈。
只是,那会儿的子邈,竟然一身的铠甲,手持兵器,不停地在冲杀……锦宜不知自己怎会突然梦见这幕可怕场景,子邈身旁不停地有人断手残肢,血溅三尺,发出哀嚎。
锦宜想要把子邈叫回来,但嘴就像是被蒙住了,所有声音都在嗓子里滚动,却偏一声都不能出。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子邈的身影越去越远,消失在了涌动如潮的士兵群中。
醒来后她百般寻思,心想也许是因为睡前听见了子邈跟八纪那番“大将军”的谈话,所以才梦见了沙场征战的场景。
这个想法,让她莫名地安心了不少。
倾身靠后,抱住蜷缩起的双腿,锦宜心中所想的,却是昨夜桓?的那一番话。
当时她还诧异桓?为什么竟未雨绸缪地替子邈把以后的路都规划好了……现在想来,倒真的要按照他所说的去做才是最好的。
缓缓地又呼了口气,锦宜仰头看着头顶,透过错落的紫藤花架,她看见头顶淡蓝色的天空,一弯弦月散发着温柔而皎洁的光,似乎伸手可得。
锦宜抬起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手指好像真的触到了那一弯月。
不由莞尔一笑。
***
枫树之后,桓?怔怔地看着前方的锦宜。
他看着锦宜一个人缓步走过花径,看着她在紫藤花架下徘徊,听她喃喃低语,见她蹙眉苦笑。
他想告诉她,别去坐那凉石凳子,想出去陪在她身旁,不必让她觉着这样孤绝冷清。
但又知道他的出现,一定会令她不安。
眼见锦宜靠在石柱上怅然出神,桓?终于忍不住,正要迈步出去,便听到有人叫道:“姑姑,姑姑!”
这是八纪,伴随着子邈的叫声:“姐姐?姐姐!”
锦宜也听见了这唤声,她双足落地,扶着柱子站起身来。
这会儿两个孩子边叫边找,八纪眼睛尖,指着锦宜道:“姑姑在那里!”
两人窜到身旁,一左一右拉住锦宜的手,子邈道:“姐,你不睡觉怎么跑出来了?”
八纪也道:“姑姑,你不会又做噩梦了吧?”
锦宜低头看着两张可爱的小脸,声音里有些歉意:“没有,只是想出来走走,你们怎么也都醒了?”
八纪道:“是我发现姑姑不在了的,我答应三叔帮他守着姑姑的,当然要警醒些,看见你不在吓了我一跳,生怕你丢了呢!”
锦宜不禁笑了笑,子邈也道:“姐,咱们回去吧,你的病还没好,别再吹了风。”
两个贴心的小孩儿簇拥着锦宜往花园外去了。
眼见这三人出了门,桓?才从红枫之后走了出来:“噩……梦……”
垂在腰间的手微微握紧,桓?想起了昨夜跟容先生的那一段话。
***
吃早饭的时候,八纪跑来见桓?,顺便将昨夜锦宜噩梦醒来之事告诉了她,还把子邈说锦宜在家里因噩梦哭醒闯入子远房中一节也都说了。
桓?沉默。
八纪道:“三叔,姑姑这噩梦是不是做的有些怪?我以前也做过几次,但也没这么厉害呀。”
“嗯。”桓?道:“你以后留心,若你姑姑还做这些梦,就打听打听,到底做的是何梦境。”
八纪虽然不懂他为何要知道锦宜的噩梦,却也认真地点点头,道:“这一次我虽没打听,却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桓?看着他,八纪道:“姑姑醒来抱紧了子邈,还说不叫他去习武,这一定是跟子邈习武有关的噩梦了。”
桓?先是一笑,继而皱眉。八纪道:“三叔,我猜的不对吗?”
摇了摇头,桓?道:“没事了,以后……你记得留心就是了。”
才吃了早饭,门上报说郦郎中来见。
两人在厅内相见,彼此拱了拱手,宾主落座。
雪松见桓?并不做声,面无表情地只是吃茶,便揣握着双手,道:“先前领命出城公干,昨夜才回来,回到家中才知道……出了点儿事。”
桓?有颔首之意,并道:“请茶。”
雪松见他神情这般莫测高深,自己竟有些忐忑起来:“听说锦宜现如今在府里,不知她如何了?”
桓?道:“她还在养病。”
咽了口唾沫,雪松道:“是吗?我……想见见锦宜。”父亲见女儿,还是未嫁女,明明是正大光明的要求,望着桓?那张凛然无犯的脸,却不知为何竟有些难以出口。
桓?轻咳了声,才道:“我能不能多问一句……”
“请讲。”
“郦郎中想对锦宜说什么?”
“这……”郦雪松哭笑不得,“我自是要看看她好不好,顺便,也好带她回去了。”
桓?似早了然般地露出了一抹淡笑,他将茶盏放下:“这是郎中自己的主意吗?”
“当、当然。”雪松正色回答。
“那我有些不解,为什么您要这样决定。”
“这……我不懂辅国的意思。”
“锦宜病未痊愈,而府上后宅的火也未灭,锦宜这会儿回去,是想她病的更重么?”
“不不,”雪松摇头,“辅国……我会接锦宜回去好生养病的。再说,她一个未嫁女,留在府里,徒惹闲话。”
“没什么闲话可惹,”桓?目光平静看着雪松,“是这府里的四丫头请了令爱过来做客的,四丫头也在我们府老夫人面前说过了,难道世人连这个也不许吗?”
雪松呆了呆:“但是……”
“郎中是想说,家里老夫人伤了腿,得锦宜回家伺候吗?”眼神有些利了起来。
雪松张大了嘴,继而道:“不是!”
“还是说令夫人身上不适,得锦宜回去端茶送水?”
“也不是!”雪松觉着再摇的话自己的头就要被摇下来了,他定了定神,“辅国……”
“这件事不是我蛮不讲理,郎中,容大夫已同我说明其中利害,何况,”桓?不等他开口,道:“棍棒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单靠想象是不知道那种痛的。同理,那夜郎中不曾看见锦宜被折磨的惨状,所以你心里对她的体恤只怕也有限!可我想为人父母,必定该疼惜自己的儿女比疼惜自身更甚!若郎中要为了所谓颜面、或者其他原因要锦宜在身体未愈的情形下回府,我倒是不得不佩服郎中的铁石心肠了。”
雪松惊怔无言,双眸却微微泛红。
桓?说罢,重恢复了那种淡漠神情:“锦宜现在在汀兰院里,会有人带郎中过去看望,要她留还是带她走,郎中自己决定吧。”
放下茶盏,起身拂袖,桓?迈步往内走了。
背后雪松也跟着站了起来:“辅国!”才唤了声,身后有人道:“请郎中随我这边走。”
***
且说桓?撇下雪松,径直走开。
回到房中换了冠带,又吃了一次药,不知为何总觉着有些心慌不宁。
不管是子远还是雪松,他事先拦着,说明利害,无非是不肯让他们开口请锦宜回去,因为他们一旦开口,锦宜势必是要听命的。
在目前这种情形下,至少她的病没痊愈之前,他不能放心。
所以事先要打消两人这念头。
因为这件事,这两日他一直在心里埋怨自己,当初一时的优柔寡断,把成亲日子定在了年后,若当时肯果决狠心些,这会儿早已结成夫妇,更不必横生这许多事端了。
咳嗽着往外走了几步,桓?回头看向汀兰院的方向,正想着要不要亲自过去看看,便见侍卫谭六大步而来,禀道:“宫里来人了!”
桓?心头一凛,忙先往外,来到前厅,却见宫内的传旨太监孙免抱着拂尘等候,彼此相见,孙太监拱手笑道:“辅国大人有礼了。”
桓?道:“一大早,陛下有什么旨意么?”
“辅国料事如神,”孙太监笑呵呵地悄声道:“陛下有口谕给辅国。”
桓?看着他微妙的笑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当即倒退一步,拱手道:“请旨。”
内侍将手中拂尘一挥,带笑扬声道:“陛下口谕,桓爱卿速带郦家锦宜入宫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