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桓素舸的话, 锦宜的脸上的血色逐渐退去,她猛然抬头望着面前的夫人。
桓素舸向来不动声色的眼中罕见地透出些恼色, 她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可叫我说什么好?我已经尽力替你谋一个好的归宿了,又不是不为你着想, 你又何必上赶着自己这样不自爱?之前写意楼的事才消停多久,怎么转眼间又做这种私下相送传递的事,你当真以为自己所做的会密不透风,没有人知道?锦宜,你是女孩子,本该更加自爱自重些,何况你还有两个弟弟, 若是这事泄露出去, 还有哪个好人家的女孩儿敢嫁进来?”
锦宜的心怦怦乱跳:“夫人,我……我……我错了,但是……”
桓素舸道:“你认错,就是承认这是真的了?”
锦宜被桓素舸那几句话说的又是惊心, 又是羞愧:“我……我不是为了别的, 只因为……把三爷的一条帕子、弄坏了,我心想着要还给他一条,所以才……”
桓素舸闭上双眸,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叫我是失望极了!”
这一会儿,桓素舸跟锦宜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地误会了。
八纪只说“把姑姑的帕子贴身不离”,锦宜又并不知道桓?私下里收藏自己丢失的手帕之事, 便误以为桓素舸所说的“私下传递”,是之前她高价所买布料、特给桓?绣了那帕子的事。
而桓素舸因也不知这其中的纠葛,但却早知道锦宜曾从外头抱了一匹缎子回来,当时她只当锦宜自己想做点儿女红之类,并没当回事,因为八纪那一句话的缘故,才疑心到这里。
谁又能想到,八纪口中的那“帕子”,却并不是后来的这块儿新绣的呢。
所以这对锦宜而言,更是无妄之灾了,因为就算没有后来她特意送桓?手帕的举动,桓?怀里仍是静静地窝藏着她的那块儿不值钱的旧帕子呢。
屋内两人正说到这里,房门突地被打开,伴随着一阵冷风,郦老太太窜了进来。
锦宜还未抬头,身上猛然便吃了一记拐杖!连带右手臂也给敲了个正着。
锦宜疼得叫了声,举手捂着手臂,转头看向闯进来的老太婆。
郦老太手捏着拐杖,气急败坏地指着锦宜道:“你这败坏家门的狐狸精!谁教你的那些下三滥的招数?给你找了个高枝儿攀你还不足,非得自己亲身上去勾引?我打死你!”
锦宜后退不迭,又给郦老太太狠狠地打了两下。
桓素舸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顷刻才忙站起身来,劝止道:“老太太,不要动手!”
她身后的嬷嬷见状,也忙赶来阻拦,四个人忙乱做一团,又过片刻,才总算拦住了郦老太。
林嬷嬷道:“老太太何必发这么大火,要教训孙女儿说就是了,动手了打伤了人该怎么是好?”
郦老太被摁坐在椅子上,仍是瞪着锦宜道:“你可真是了不得了,未来的辅国夫人,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以后我见了你,是不是还得给你下跪呀!”
锦宜冷不防地挨了几棍子,身上阵阵地疼,泪都逼了出来,听了这话,便咬牙到跟前儿,双膝跪下:“祖母,我哪里敢。”
郦老太太冷笑道:“你不敢?我在家里病的半死呢,还不能劳动你大驾去看望我呢,怎么那姓姜的活蹦乱跳的,还得你上赶着去亲近?敢情我不是你的亲祖母,她才是!”
锦宜没想到她突然又冒出这些没头没尾的,忙分辩:“原来传的信是外祖母病重,才忙着赶去的,也不知道您也生了病……”
“你给我闭嘴!”郦老太不等锦宜说完,又道:“我知道你是要飞了的,以后未必会认得我是谁,你认得的自然都是姜家的那些人,至于这府里的,哪里能跟你沾半点儿光,你不来祸害子远跟我就成了!”
郦老太这股邪火,并不仅仅是因为方才在门外听见了桓素舸问锦宜“私下传递”的那些话,更是因为锦宜去看望姜老夫人的缘故。
她从来看不惯锦宜,虽然嘴里说锦宜不当她是祖母,可对郦老太来说,她却从不曾当锦宜是自己的孙女儿,反像是仇敌多些.
原先本想尽早地把锦宜打发出去,不拘嫁个什么人都罢了,没想到锦宜竟能定给桓?……上次她在桓素舸这里闹不成,本想发泄在锦宜身上,偏被老嬷嬷一句“辅国大人不答应”给噎的半死,因此这心结更加重了。
别的人家里,孙女儿得了好归宿,兴许会替她高兴,但郦老太却如丧考妣,觉着“仇敌”将来会压在自己头上,所以竟生出一种阴暗心理:巴不得锦宜当不成辅国夫人呢。
尤其是知道锦宜去探望姜老太太,郦老太心里合计,觉着锦宜自小就跟姜家亲近,就算以后锦宜嫁了,也未必带挈郦家,只会去填补姜家那些人……故而更加恨憎了锦宜。
偏方才又听桓素舸的那些话,意识到锦宜的那些“胆大妄为”会连累到子远的择亲,先前种种毒火便聚集在一起,又重又狠地从那拐杖上头发泄了出来。
***
锦宜跪在偏院中庭地上。
郦家原本地方不算宽敞,并没有大户人家专用的祠堂,因此只把个偏院开辟出来,正中的堂下陈列祖宗牌位,权当是个小祠堂,逢年过节的上香祭拜。
郦老太毕竟上了年纪,精力有限,先打后骂之后的第三步,便是罚跪了。
今夜偏偏如此凑巧,子远跟些同学们一块儿出外吃酒未归,子邈随着八纪留宿在桓府,而雪松则恰好也出了城。
是以此刻,郦老太可谓称王称霸,无人能挡,又因为自从桓素舸来到后,老太太的气焰始终比桓素舸低一层,如今总算找到了机会大发雌威,临去指着道:“谁也不去让她起来!就让她在这儿跪上一夜长长记性!”
桓素舸蹙着眉,流露出不敢苟同却又无法违抗的无奈表情。
恭送了老太太去后,桓素舸身边儿的林嬷嬷道:“夫人,要不要……叫姑娘到屋里去跪?如果真的跪一夜,这样冷的天,恐怕要出人命……”
桓素舸道:“忙什么,这是老太太的命令,怎么好她老人家前脚走,咱们后脚就偷偷纵容呢?”
没有人敢再说话。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夜色更深,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动,几滴雨点落在地上。
范嬷嬷出门口瞧了眼:“这雨越下越大,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呢。”
林嬷嬷也悄声道:“夫人,这若是给辅国知道了……”
桓素舸仍是不做声。
哗啦啦……雨水搅拌着夜色从天而降,就像是每一滴雨水都是浓墨染成的。
室内却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想那个跪在祠堂院子里的女孩子,但却没有人敢出声。
眼见两刻钟过去了,林嬷嬷如梦初醒般道:“差点儿忘了夫人的燕窝粥……我去催催他们。”
她才要走,桓素舸道:“嬷嬷。”
林嬷嬷才止步,桓素舸召的却是范嬷嬷。
等范嬷嬷躬身听命,桓素舸道:“你去外头,叫个小厮……让他快马加鞭地往桓府走一趟。”
两位嬷嬷的脸上都露出惊疑的表情。
范嬷嬷迟疑地问道:“叫他们去做什么?”
桓素舸垂了眼皮,似笑非笑道:“先前不是说担心让三爷知道吗?如今,我正是要他知道。”
***
秋夜的雨,来的又急又猛烈,密集的雨点从天而降,很快把锦宜淋了个落汤鸡。
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冷的牙齿打战。
心里只盼这雨快点停,夜雨却像是故意的跟人作对,又像是所有的雨都向着她而来,鞭子似的甩落在身上,打的之前给郦老太太拐杖留下的伤也丝丝地疼了起来。
雨水顺着她的额头滑落,双眼被雨水浸入,迷离模糊。
锦宜握紧双手,咬着牙关,正想索性起身跑到祠堂里去,头顶“轰隆隆”又响过了一声惊雷。
锦宜受惊,猛然抬头,无意中看见被闪电照亮的面前祠堂里的那列祖列宗的牌位。
森然而冰冷,灵牌们冷酷地同她对视。
锦宜抬手抹了抹脸,旧的雨水从眼中被抹去,却又迅速被新的填满。
“你害了子远,你毁了他,我要让你偿命!”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郦老太太的嘶吼,在耳畔响起。
同时,冷硬的拐杖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跟现在所经受的这场殴打相比,今天在桓素舸房里所受的一顿拐杖,实在是不值一提。
郦老太的拐杖毫不留情地落在锦宜的肩头,杖尾扫过她的脸颊,那柔嫩之极的脸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锦宜却像是泥雕木塑一般,跪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如今跪在祠堂外一样。
粘稠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血腥气如此熟悉。
是了……是上巳节,子远断腿时候的气息。
“你这扫把星,该死的是你,是你!”
拐杖仍是劈头盖脸地打落,大概有一下撞中了头,锦宜眼前迅速模糊。
她以为自己会被这样活活打死,直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喝道:“住手!”
有人快步冲了进来,硬生生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郦老太的拐杖,他护着锦宜:“老夫人别打了!是要出人命的!”
“让她死!她本就该死!”老太太仍张牙舞爪,怒不可遏。
那人皱紧眉头,他转身将地上的锦宜抱入怀中:“妹妹……”
血把锦宜的眼睛都染湿了,双眼又涩又疼,她竭力睁开双眸,血色里模模糊糊里看清来人的脸。
“林……哥哥……”锦宜喃喃唤道。
这宽阔的怀抱轻微地颤了颤。
而林清佳的脸,似镜花水月,迅速模糊。
雨水重又冲蔓上来,像是洗退了血色,也逼退了往事。
那来人沉默着,轻轻地将锦宜打横抱起,转身往外。
门口负责看守的婆子早就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
而在她身旁,是桓素舸跟两位嬷嬷。
桓素舸立在伞下,半是忧虑半是迷惘似地看着出门的这人他并未穿戴任何雨具,甚至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家中常服,被雨水淋湿了的脸却越发地轮廓鲜明,双眸更是寒星般冷漠而威严。
一个小丫头走过来,哆嗦着把伞撑在桓?头顶。
桓素舸柔声道:“三叔,我很抱歉……老太太在气头上,我只能派人……”
她还未说完,桓?淡淡道:“你做的很好。”
虽然人在伞下,在这一刻,桓素舸却觉着那无数雨丝犹如无数冷箭,扑面而来。
桓?道:“你无非是想看见你想见的,现在,你如愿了。”
对上他淡漠而了然一切似的的眼神,桓素舸的脸色煞白。
怀中的锦宜似察觉了什么,试着挣了挣,哽咽地喃喃:“子远!子远!林……”
桓?垂眸,看了怀中的锦宜一眼,温声安抚:“阿锦别怕,我在呢。”
这般情深,何曾得见?
这般情深,独独对着他怀中此人。
像是无形中有一只手用力在桓素舸身上推了一把,她竟不由自主踉跄后退出去,漫天的雨顿时迫不及待似的将她吞噬其中,像是坠入一个无形的冷酷而黑暗的牢笼。
桓?则把锦宜往怀中抱的更紧了些,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