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纪慌忙地辩解, 想到上次被惩罚的经历,生怕桓?误会自己又抢骗了锦宜的东西。
于是忙把手中提着的帕子献上, 简直要赌咒发誓来表明自己的清白。
桓?伸手接了过来,他垂眸打量手中的帕子。
这一次, 不是那种低廉的用了很久的棉布手帕,而是一方丝光水滑又绵密厚重的上好素缎,角上绣着的也并不是之前看管了的什么梅花杏花,竟是一株极为雅致的兰草。
兰叶薇蕤,兰花数点,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虽是刺绣功夫, 却比描画出来的更加逼真,且嫩绿跟浅黄的颜色搭配,说不出的清新可人。
“她……往哪里去了?”桓?突然问。
八纪正担心桓?要叱问自己,闻言忙回头指了指身后:“那边……”
桓?拔腿要走, 同时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不要乱跑。”
八纪恭敬地对着他的背影说“是”, 等桓?出了月洞门,八纪才算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叹:“吓死我了。”
忽然八纪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帕子瞧着很贵,不像是那丫头的风格,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三叔把帕子拿了去,又是想做什么?”
按照八纪的性子,这会儿只怕要偷偷地跟着桓?去一查究竟, 但上次已自作聪明了一次,这一回却不敢再造次了。
他正在原地发呆,子邈找了来:“你怎么跑了出来?我才见完了客人。”
家里请客,雪松准备的话题谈无可谈的时候,照例会叫子远子邈出来见客以拖延时间,方才八纪就是不耐烦等才先跑了出来。
八纪问:“你从哪里来?”
子邈道:“从前厅啊。”
八纪故意说:“你没看见你姐姐吗?”
“没有,她在后院。”
“我刚才遇见她,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她跑的那么快,还差点把我撞倒了呢。”
事关锦宜,子邈担心地瞪大双眼:“发生什么事了?”
八纪满面无辜:“我正疑惑呢!”
被八纪如此一挑拨,子邈担忧心起,二话不说拔腿就走:“我去看看。”
机不可失,八纪道:“我跟你一块儿。”
子邈哪里会想到八纪肚子里装的什么,两个小的就拐角往后院锦宜的住所而去。
他们两人过了月门,踱过廊道,又绕过戒规厅,从侧角门穿院门,不料才一露头,就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姿势似乎有些……
子邈几乎惊呼起来,八纪眼疾手快,捂着他的嘴,把他往后拉了出去。
***
且说桓?沿路而行,他当然是去找锦宜的。
虽然八纪语焉不详,但桓?心里仍有个隐隐地忧虑锦宜跑出来的方向似乎跟自己一致,又像是受了惊吓,她在自己的家中,又能受什么惊吓?除非……
才放松下来的心情,又慢慢地结了一层霜。
他当然是如愿以偿了,但如果以这种方式给她知道,却并不像是好事。
桓?大步流星,才过院门,一抬头,却见前方的池子旁边,锦宜俯着身子,头脸似乎都在冰冷的池水里!
锦宜正全心全意地在池子里练习憋气,手臂一紧。
那人微微用力,便将锦宜拉了起来!
锦宜踉跄起身,头脸上的水滴滴答答,又甩了那人一身。
她仓促地转头看,一看之下,就不仅只是头脸浸没冰水中了,仿佛刚才是整个人跳进了池水。
“你干什么?”桓?皱眉。
锦宜呆了呆,对上他冷若寒星的双眼,蓦地想起方才无意中“偷听”到的话,舌头僵硬地探动:“我……”又忙抬了抬手臂,示意他松手。
桓?察觉她神情里透着恐惧跟畏缩,便慢慢松了手:“你……”他才说了一个字,举手入怀,似要拿什么东西。
锦宜却趁机急忙后退,她一心要离他远点儿,却忘了自己人在池边,再往后退,就只能潜水逃走了。
果不其然,腿在池子边上一撞,身子便往后晃去。
眼见就要跟池鱼作伴,桓?不慌不忙地探手在她腰间一勾,及时把人救了回来。
锦宜往前一扑,结结实实扑倒在他的胸口,这一下子,头脸上湿淋淋的水,把桓?胸前也湿了一大片。
锦宜却只想大声尖叫:对她来说这简直是弄巧成拙,雪上加霜。
她的反应,不像是跟桓?这个人做了亲密接触,反像是一下子扑倒在一棵荆棘横生的树上,那些无处不在的尖刺之类把她扎的体无完肤,所以才会惊愕恐惧到如此地步。
她几乎是狼狈地快速往旁边挪开。
桓?不得不喝止了她:“别动!”
锦宜立在原地,瑟瑟发抖,因为才泡过水,在午后泛着淡金的阳光之下,脸色透出一种仿佛透明的脆白。
桓?的手往前一探:“擦一擦。”
锦宜低头看时,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方手帕……原来他方才伸手入怀是掏此物。
但奇异的是,锦宜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作品,而且是失踪了很久的那个。
“这是……”她的注意力有所转移。
桓?扫了眼:“这……是上次八纪抢了你的,回去后我……罚了他。”
这个解释,倒也完美。
只除了一点,八纪抢走的帕子,怎么在他身上贴胸不离?
桓?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漏洞:“本来一直想让他还给你,不过,是我没教好他,所以想亲自还给你……今日正好是个机会。”
其实以锦宜现在的状态,并没有细致到可以想到先前那个漏洞,可听了桓?的解释却似乎也合情合理。
“是,这其实没什么,”锦宜抬手接了过来,惊魂未定地擦拭头脸。
“你方才做什么呢,不冷?”桓?问。
“我……”锦宜把那句“清醒清醒”咽下:“不、不……冷。”牙关打颤,手也抖个不停。
桓?看着她抖的像是落了水的小猫,湿淋淋地似乎都站不稳了,偏偏却还强作无事。
“自讨苦吃。”他忍无可忍,将她手里的帕子拿了回来,仔细地给锦宜把额头,脸颊,以及下颌上不停往领口滑入的水滴擦拭干净。
这一招有一种神奇的附加效果,辅国大人的手所到之处,仿佛在点火,刷刷刷……引得底下的肌肤开始无声地起火,肌肤的雪白底下,也开始泛起淡淡地绯红。
“三叔公!”锦宜惊骇地发现热气从自己的脸上冒了出来,肉眼可见,她无地自容地叫:“我自己来就行了。”
桓?却留意到她鬓边一缕发丝被水湿透,沿着脸颊往下,从领口滑进了衣裳里侧。
他不禁暗自有些羡慕。
***
定了定神,桓?问道:“你方才,跑什么?”
锦宜迟疑,不回答。
桓?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的神情变化,缓声道:“方才,素舸跟我在屋里谈话……”
锦宜果然心虚,脚下一挪,似是退缩之态。
桓?立刻问:“你都听见了?”
“没有!”锦宜矢口否认,可迎着桓?洞察秋毫的目光,她又懊悔地低下头,“我、我……听见了……”
桓?虽看着面不改色,可心跳却俨然已经加速,他才要张口,忽然又觉着不太对。
于是他补充问:“你都听见了什么?”
尴尬,这简直是个至为尴尬的时刻,但偏偏没有办法逃开。
锦宜把心一横,终于说道:“夫人她……她那是赌气的话,并不是当真的!”
“嗯?”他的眸色悄然变幻。
“其实我并没就奢望嫁给太子,”锦宜鼓足勇气,抬头对上桓?的眼神,两颊也随之更红,“至于、至于……三叔公,那当然也更是不可能的。”
“哦……”
桓?模棱两可地应了声,心里大约已经确信:这孩子并没有听完他跟桓素舸的所有谈话。
果然,锦宜又道:“还是三叔公您老人家英明,并没有随着夫人胡闹……不不,我不是说夫人胡闹,夫人对我很好,她只是太为我着想了所以才……才着急之下开了玩笑。”
“你说我英明,是因为我没有答应?”因为笃定,他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
“那当然!”锦宜点头。
“那如果……我答应了呢?”桓?问。
“啊?”锦宜呆怔。
正如桓?所料,锦宜并没有听完他跟桓素舸的话。
从子邈口中得知桓?会来后,锦宜忙回房取了东西想趁机送给桓?,吃了午饭后,她听说夫人请了辅国详谈,便兴高采烈地想来找个空子碰头。
谁知,却在门外听见桓素舸质问太子之事。
当听说要把自己送进东宫为妾,锦宜已面红耳赤万分窘迫,谁知这窘羞才惊鸿一现,就立刻被此后的话给打的枝叶不存。
“我是说,三叔来当锦宜那个天下无双。”
这已经不是区区“窘羞”所能形容的了。
三魂七魄都从呼吸里飘了出来,又随着呼吸的停止而烟消云散。
锦宜身不由己地,几乎连桓?同桓素舸又说了什么都没听清,直到
“我实在觉着这是一门好亲事,锦宜……”
“我的答案是……不。”
桓?的这句话,像是救了灵魂出窍的锦宜,她发现自己的四肢终于可以动弹,于是急急忙忙,转身逃离。
***
可虽然桓?否认了,但带给锦宜的震惊却是无以伦比的。
正像是桓?问桓素舸为何会起这样念头的时候,锦宜心里认为小夫人仿佛……是疯了,神智失常。
难道,是因为觉着自己无法嫁给太子,所以迁怒给了桓?,一时口没遮拦吗?
此刻,听桓?如此问,锦宜摇头如拨浪鼓:“不!这当然不可以,别的不提,您可是三叔公,如果……是那样,我该称呼您什么呀?”
她越想越觉着惊骇,因为太过骇然,惊极反傻傻地笑了起来。
桓?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不知为何,虽然亲耳听见了他的拒绝,锦宜仍是被他这种眼神看的心慌。
有几只冬日的麻雀下来找水喝,就在两人身后的池子上跳来跳去。
这院子不算很大,墙角数点梅开,不时地有些冷香飘过。
那香气也荡入心底,桓?道:“我,该走了。”
锦宜忽然叫道:“三叔公!”
桓?复又回身,锦宜握了握手中的帕子,下定决心般道:“我、我其实……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是去找你的……”
“嗯?”
“我……”锦宜深吸一口气,“上次上元的时候,多亏了您,所以我、我想送……”
她一边说,一边举手入袖子里。
摸来摸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但两边的袖子都找遍了,甚至胸口,裙角也都翻遍,锦宜仍是没成功地把那东西找出来。
桓?负手在旁瞧着她动作,不动声色:“你想送我东西?”
“是,是啊,但是……找不到了,”锦宜几乎急出了汗,“哪儿去了?”
她跑到池子边探头,池水清澈,并不见有东西藏在里头。
桓?看着她纤纤的背影,问:“是什么东西?”
“是一方手帕,”锦宜头也不回地回答,同时把怀疑的目光瞪向那无辜路过喝水的麻雀。
“怎么会想到送我手帕?”
“上次……把您的那块帕子给毁了,所以……”
锦宜找不到,急得跳脚:“啊,哪里去了?!”
“不打紧,手帕而已,丢就丢了,我还有很多。”桓?云淡风轻。
“不是,”锦宜满面懊恼,不依不饶地叫道,“这个很贵的!我还绣了很久!”
如果锦宜在这时候仔细看桓?,就会发现这个看似云淡风轻漠不关心的辅国大人,双眸却灼热的怕人。
只可惜她正在为自己人生之中第一件昂贵之物的丢失而肉疼心疼,无暇再顾及其他了。
“一定是方才在路上……”锦宜找到了线索,拔腿要往回跑。
手腕被桓?握住。
“你看看,是不是这块儿?”
辅国大人好整以暇,负在身后的左手探出,一方流水般顺滑的帕子从他掌心展落,随着微风摇曳,上头栩栩如生的兰草,仿佛正在自在地随风起舞。
“就是这个!”锦宜又惊又喜,似天光乍现:“怎么在你手里!”
“是我的,自然就在我手里。”桓?回答。
锦宜只顾为这种失而复得狂喜,完全没听出这话中的一语双关,她立刻拍马道:“您老人家说的是。”
“老……”桓?蹙眉,“我很老么?”
“不不不,”锦宜双手交握,仰头表忠心,“这是表示我发自内心的尊敬。”
桓?不置可否地一笑,锦宜忐忑地又问:“三叔公,您还喜欢吗?”
“喜欢,”他的目光仍是缱绻地在她身上徘徊,“喜欢的很。”
桓?的回答让锦宜心安。
要知道,在绣帕子以及帕子完工后,锦宜暗中设想了不知多少次,桓?一脸嫌弃,而那手指君傲慢地挑起手帕,鄙夷地扔在地上,并伴随有“这种东西也出来献丑”之类的台词。
现在这样的场景,也许是皆大欢喜。
她讪讪道:“总之,您不嫌弃就好。”
桓?唇角一挑:他喜欢这手帕,因为钟情亲手绣这帕子给自己的人,也得意于她的这份心意。
但他现在最想要的不是帕子,而是……
锦宜明澈的双眸在眼前忽闪,淡淡地香气在他鼻端跟心底萦绕撩拨,如果再留下去,他担心自己会做什么不可原谅的蠢事。
于是桓?只点了点头,将帕子收起来。
他负手转身。
才走几步,桓?回首:“称呼……总会知道的。”
锦宜眨眨眼:“什么?”
直到桓?离开,锦宜仍未参透这句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