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子殿下才进门不久, 纤秀就来到了梧桐院。
经过这许多日子的细心调养,桓素舸已不似才到东宫时候的憔悴可怜了, 再加上她气质极佳,虽然出身跟来历太过一言难尽, 但只要她肯尽心待人,人便再也挑不出她的不好。
是以虽只是这月余,东宫里但凡是接触过三姑娘的,没有不说她好话的。
纤秀自然明白,三姑娘的手段,她在桓府就早见识明白。
但自从素舸进门,纤秀便并未去见过她一次, 倒不是为了别的, 单纯的逞口舌之利已经没什么意义,何况她如今并不只是一个人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倒要为孩子着想。
何况对于桓素舸而言, 她早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她自能豁出一切。
纤秀明白这时候不该跟她斗气争锋。
素舸因要养伤,这段日子倒也并未来打扰。
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终于一日,两人是要对上的,而当她们两个真正对上的时候,恐怕就是分出高低胜负的时刻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素舸身着一袭浅藕色褙子, 乌发挽的松松的,并没多少首饰,只簪了一支银钗。
手腕上有两个镯子,脸颊倒是白里泛着些红润,她起身迎接纤秀,行礼口称:“参见娘娘。”
纤秀笑了笑:“三姐姐不必多礼。”
素舸起身,微笑凝视,纤秀在桌边坐了,略打量了一下这屋子:“三姐姐住的可还习惯?”
“多亏娘娘跟太子殿下照料,都甚是妥当。”
“我不想留也不成呀,”纤秀笑看素舸,“都因为三姐姐生得惹人怜,让太子殿下放不下,就算拼着被人非议也要把姐姐留在东宫呀。”
素舸仍带浅笑,低头道:“我原本想去见娘娘的,只怕你见了我反而生恼,对娘娘的贵体有碍,所以才并未过去,还请恕我失礼。”
纤秀道:“你不去,就是很体谅我了。”
素舸低头笑而不语。
又过了片刻,纤秀扫了一眼窗上,悠悠然道:“不知,三姐姐可知道这段时候外头那些传闻?”
素舸道:“娘娘指的是什么?”
纤秀道:“都说桓辅国拥兵自重,跟戎人暗中勾结,有投递叛国之嫌疑,难道三姐姐没听说过?”
素舸摇头:“听是听说了,只是不大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纤秀凝眸看她,“你只告诉我,殿下对三叔起了疑心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素舸听了笑说:“这又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殿下疑心与否,自然是因为在外头同那些大人们商议才有的,我又知道什么,又怎肯在这种大事上多嘴?”
“你毕竟也是桓府的人,有人污蔑三叔,你难道不替他正名?”
“这个我倒是提过两句,太子留没留心就不知道了,何况又是国家大事,我也不敢多说。”
纤秀轻轻地吁了口气:“三姐姐倒是推脱的一干二净,也罢。那我还有一件事不解,我听太子说,他问你当初为什么舍了他而下嫁郦雪松,据你回答,是因为三叔做主你拗不过的缘故?”
桓素舸停了停,道:“这件事您不是也知道吗?”
纤秀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告诉太子殿下,此事本是你执意要求,三叔没有办法才答应你的,但太子竟只信了你的说辞。”
素舸道:“我说的难道不对么?”
“你这话,只能骗骗太子而已,”纤秀摇了摇头,“满府里谁不知道三爷最照料长房,凡好的东西,除了老太太外,都要先给长房,把你定给太子殿下,是因为大太太在老太太面前提过,老太太告诉了三爷,三爷才给你张罗太子的,这件事,老太太跟她身边的人都很清楚。后来因为什么突然换了郦侍郎?不过是因为你跟三爷哭闹,说不想嫁太子,他因为不愿意让你失望只好答应……三爷哪里亏待过你们一点儿,你不是也‘喜欢’他吗?为什么竟要恩将仇报?”
纤秀的“喜欢”两个字,在说的时候,脸色很是奇异,素舸自然分辨的出。
但是在旁人听来,却又丝毫听不出不妥,就如同一句极平常的话。
素舸的脸涌上一抹淡红,听了听周遭毫无动静,知道侍女们都给撵了出去。
素舸一笑,对上纤秀双目,温婉和蔼的气质变的凌厉:“恩将仇报?真正恩将仇报的是他吧,当初父亲因为他死在了边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欠我们的。也正是他害的我到了这个地步,哪里是我恩将仇报了?”
“三爷害你?”纤秀笑了声,“他怎么害你了?因为他……不够‘喜欢’你吗?”
素舸拧眉:“你住口!”
纤秀道:“三姐姐,我没说错吧?原本是你自己错了想法,是你们长房把三爷的恩义当成了债来讨。当初你舍弃太子嫁给郦大人是为了为难三爷不让三爷好过,如今你又千方百计来到东宫,无非也是更不想他好过对么?但显然我像是低估了你,你大概,还想让三爷彻彻底底地死在边疆呢,不然也不会跟太子殿下枕边吹风了是不是?你的心实在是太歹毒了!”
桓素舸仰头一笑:“歹毒?是谁先对我不闻不问,任凭我去死活不理的?他受了郦锦宜的挑唆,当我是仇人一样,不,连仇人都不如呢,那天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什么……”
回想那一幕,屈辱跟愤怒涌上心头,素舸咬牙:“难道,还指望我像是先前般敬爱吗?如今太子听了我的话,也因而仇视他,也不过是他的报应!”
纤秀不敢置信般:“三爷先前待你不薄,你竟这样恨他,这果然是生米恩,斗米仇。”
素舸挑眉:“我是恨他,恨不得他死,又怎么样?你又凭什么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太子妃?若不是我当初不要的,有你来捡的份儿?”
纤秀握紧了手,叹道:“你真是无可救药,你可知道三爷现在不仅是一个人在守城,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将士,甚至关乎整个社稷存亡……你却为了一己私仇,兴风作浪……”
“我不管那些,”素舸笑道,“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
纤秀不再说话,只是抬眸看向门口处。
一只手挑起帘子,是太子殿下李长乐缓步走了进来。
素舸脸色瞬间惨白,她看看纤秀,又看看太子,似乎意识到什么。
但她又飞快地镇定下来:“殿下……”但方才被纤秀挑动了心中最痛,想立刻恢复到平日那种柔情似水端庄大方的样子,着实有些困难。
纤秀起身迎接太子。
李长乐冲着她点点头,突然道:“你身子可好?”
纤秀见他脸色苍白,表情却还“镇静”,只是有些太冷静了似的。
她心里竟有些不安:“我很好,殿下从哪里来?”
“从宫里。”
纤秀还要再说,李长乐道:“若是没事儿,你先回去歇息罢,我有几句话要跟素舸说。”
纤秀眼神变幻,最终只是屈膝略行了个礼:“是。”
素舸退后一步,纤秀转身,从李长乐身旁走过。
屋内一时只剩下了两人。
素舸起初还心怀侥幸,希望李长乐没听见几句,但心里却仿佛明白:大事不妙。
“殿下,”她只能把心一横,半是试探般说道:“方才,方才太子妃引着我,我一时情急恼怒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你……”
李长乐点点头道:“我知道,不用在意那些。”
素舸松了口气:“殿下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从宫里来……不知可是有事?”
李长乐在桌边坐了:“我正要告诉你,的确有一件事。”
“是什么?”因见桌上茶水都冷了,素舸扬声叫人。
李长乐道:“我……睿王告了我,父皇一怒之下,命我在府内禁足了。”
素舸一惊:“睿王无缘无故的告殿下什么?”
李长乐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是小看了他,也一直错估了他……”太子黯然销魂地笑了笑,“今日才知道他的厉害。”
素舸摸不着头脑,正要再问,太子道:“我心里烦闷的很,叫他们备酒席,你陪我喝几杯可好?”
素舸自然答应。
厨下不多会儿就将酒席送了来,太子坐了,神情仍有些恍惚。
素舸原先担心纤秀在这里引自己说的那番话,会给太子听了去从而横生枝节,没想到见他仿佛另有心事,便亲自倒了酒,说了两句宽慰的话。
太子吃了一杯酒,突然道:“素舸,你可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你?”
素舸一怔,继而笑了笑:“我怎会知道?”
太子面上流露回忆之色:“辅国也是我的老师,我从小儿就常常跟着去桓府,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那天……我偷偷地跑去瞧你,还真的给我看见了。我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很喜欢……”
素舸愣住了,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不由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我竟一点也不记得。”
太子道:“那天……是纤秀的弟弟阿果给奶娘带着,那妇人十分凶悍,不知往阿果嘴里塞了个什么,阿果很难受,只是流泪。”
素舸惊心的几乎站起身来。
太子望着面前的酒杯,道:“你当时看见了,不知为什么笑的好开心,我本来很生气,但是你笑的那样好看,我……就忘了生气。”
素舸胸口起伏不定,勉强笑道:“殿下……那、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年纪也还小,不懂事,也都不记得了。”
李长乐微笑望着她:“是啊,毕竟只是小事,不记得了也是有的。”
素舸见他杯子空了,便举手又给他斟满,实则是不敢对上他的双眼。
“素舸,”李长乐望着她的动作,“你……可喜欢我吗?”
素舸手一颤,酒几乎都洒了出来:“殿下……”
太子似乎有了几分酒意般,追问道:“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的喜欢我?”
素舸抬眸:“我当然是敬爱殿下的,怎能不喜欢?”
李长乐盯着她的双眼,半晌一笑:“这我就放心了,你可知道,今日父皇命我禁足,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开始?”
“现在跟戎人的战事十分危急,所以父皇才只是命我禁足,让睿王代理朝政。我想,一旦局势稳定下来,父皇接下来,就会废太子了。”
素舸震惊:“什么?”
“素舸,如果我被废,甚至被贬离长安,你……应该也会陪在我身边的,对不对?”李长乐问道。
桓素舸愕然地望着太子,脸上的笑像是开始捉迷藏似的,时隐时现:“殿下,我当然……但事情未必就会如此。”
太子殿下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脸,良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素舸提醒:“殿下?”
李长乐才反应过来:“是了,喝酒。”他举杯才要喝,突然探臂,一把将素舸抱了过来。
素舸身不由己贴在他的肩头,感觉太子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心里莫名地惊悸:“殿下……”
半晌,太子殿下将她放开,道:“横竖不管去哪里,是太子还是庶人,只要有你陪着我,我心里是安乐的。”
素舸竟有些笑不出来了。
太子举起手中的酒杯,晃了晃杯中酒,对素舸道:“陪我把这杯干了可好?”
素舸先前被纤秀以言语激怒,又被太子带来的消息惊动神魂,再伶俐机变,此刻竟也无计可施。
她方才只是陪着李长乐浅酌了几口,闻言便举起杯子:“那好,我就陪殿下这杯。希望……能够百愁尽去。”
李长乐笑了两声:“你说的是。来……”
素舸深吸一口气,索性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心里也是满腹的思量重重叠叠,如果真的能够一醉解千愁,倒也甘愿。
“素舸,”李长乐看着素舸喝了酒,捏着杯子道:“其实我早知道,你兴许不是传说中的好,可是……我喜欢你,就算你一点也不好,我还是喜欢你。”
素舸笑道:“我何德何能,得殿下这样厚爱。”
李长乐却盯着她:“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还是喜欢你,就算是死了,也一样的喜欢。”
素舸觉着这话古怪,便道:“好端端地,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李长乐笑看着她,举杯。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纤秀的声音:“殿下!”
帘子打起,桓纤秀从外冲进来,素舸诧异地望着她,李长乐却目不斜视,只管饮酒。
纤秀冲过来,一把挥了过去,将李长乐手中的杯子打落。
酒杯滚落地上,却仍有半盏已经进了太子殿下的口中。
纤秀的手指发抖,对上太子镇定的眼神,脸色大变,眼中的泪刷地涌了出来。
她捉住太子的肩膀:“殿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吐出来,快吐出来!”又回头大叫:“快叫太医,快去!”
对面素舸本不明白何意,突然间,腹部猛然一抽,却像是被人刺了一刀的感觉。
素舸捂着肚子,闷哼出声,眼前隐隐发黑。
李长乐深深呼吸,伸手捉住她的手。
桓素舸像是明白了什么,用力推开他,厉声叫道:“你、你做了什么?”因为剧痛,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一缕腥红的血沿着唇边缓缓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