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宜才陪着两个小家伙桌上坐了吃饭, 桓?走到外间,问什么事。
谭六低语了几句, 桓?倒并不见惊讶,只说“知道了”。
他回到里间, 同桌子坐了,泰然无事地举筷。
锦宜频频打量他,他便笑说:“怎么不吃?是不是白日里太劳累了?”又道:“连日来车上怕颠簸坏了,明日便到长安,不如换了轿子可好?”
八纪向着子邈使了个眼色,子邈嘻嘻地笑。
锦宜红了脸,道:“我没那样娇贵。”
八纪跟子邈吃了饭, 锦宜照例送他们去睡觉。
两个孩子正是最顽皮好动的年纪, 虽然连日赶路,马不停蹄,对他们来说反而像是一场大幸事,白天玩的兴高采烈, 吃饱了晚饭, 仍不肯就睡,唧唧喳喳说了半天。
锦宜在旁陪着,反觉着困倦,守在床边,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桓?自在屋里等了半晌,按捺不住,亲自过来探望, 才进门就见两个小家伙睡在床上,锦宜却伏在床边睡着了。
桓?哑然失笑,过来轻轻地把她抱住。
锦宜因累的狠了,心里又惦记着事,睡得有些沉,竟没发觉,直到听了关门的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睛。
桓?道:“别动,就这样睡吧。”就抱着她放回榻上。
下人把热水送了来,桓?浸湿帕子,给她轻轻擦脸,锦宜模模糊糊爬起来,又被他摁住。
锦宜呆呆地坐着,只拿眼睛瞧他。
桓?脱了她的鞋袜,果然双足冰凉,他又试了试水温,便道:“泡一泡就睡,不耽误时候。”
锦宜这会儿困意已去,见状颇为羞耻,忙坐直了:“三爷,我自家来。”
桓?揉了揉她那莹白精致的双足,笑道:“这会儿还怕羞么?”
一时洗了脚,才上了床,桓?搂着锦宜:“还冷吗?”
锦宜摇了摇头,往他怀里钻了钻。
先前赶路的时候,还是分开来睡,或者锦宜陪着八纪子邈,后来不知不觉里,挨不过他的软磨硬施,只得答应。
倒也不是桓?心急难耐,毕竟是失而复得的人,总要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底下瞧着,生恐一个错眼不见的,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此刻,桓?轻轻抚着她的背,在脸上亲了亲:“那就早点儿睡吧。”
锦宜隐隐“嗯”了声,只是过了会儿,才问道:“方才谭六爷跟你说什么了?”
桓?沉默,片刻道:“没说什么,不是大事。”
锦宜道:“你别瞒我,我最恨你瞒我。”
桓?愣了愣:“阿锦……”
锦宜的心噗噗跳,方才的睡意似乎不知跑到哪里游玩去了,再不肯回来,她不觉伸手握住了桓?的衣襟:“是不是……北边出事了?”
桓?将她有些发抖的小手握住:“是。”
锦宜抬头,看了桓?半晌,又轻声问道:“三爷,你不会去的是不是?”
桓?的唇动了动。
他这样的人,对事情胸有成竹,绝不会有答不上人家所问的时候。
唯一的缘故,只怕是因为他知道,这个答案说出来的话,会让提出问题的人……不满意。
锦宜也明白,所以她用力推开桓?的手,猛地坐了起来:“你要去?”
桓?忙也随着起身:“阿锦,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
“我当然知道,”锦宜望着他,满眼的急切:“但也不必非得你去,让别人去就行了,不成吗?”
桓?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明白你是为我担心,但是这次……我向你担保,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你胡说!”锦宜睁大双眼,心慌意乱,“你、你既然要去,为什么又要找我回来?”
她的双眼泛红,眼泪猝不及防地就掉了下来。
锦宜低头,猛地咬牙:“我不跟你走了。”
桓?见她扭身,忙上前把她紧紧抱了回来:“不许说这种话!想也不要想!”
锦宜于他怀中动弹不得,却仍挣扎着,叫道:“三爷从来只顾自己的打算,从不肯为了我想一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先生说你改了,我也以为你是改了,但你终究没有,你骗我,你送我回去!”
此刻已经夜深人静,锦宜带着哽咽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沉睡的旅人们虽听不见,谭六他们必然听得一清二楚。
桓?又恐惊动隔壁那两个小鬼头,便忙温声抚慰,但不管他如何轻声软语,锦宜只是不答应,吵嚷要走,最后桓?无奈,索性吻了上去,才暂时令她停了下来。
***
锦宜清楚北疆的事。
刻骨铭心。
前世,就在锦宜嫁给林清佳的那年,北疆的战事激化了。
连就近的边城驻军都紧急调往,但却仍然难以抵挡悍勇的戎人,北疆四城连续失守,据说桓?的四弟桓?也因而受了重伤,生死不知。
上回桓?随桓琳征边的时候,因跟戎人之战,桓琳殉国,这件事始终是桓?心中之痛。
北疆四城是天/朝在边疆的屏障,这么快就被攻破,如果再越过秦关,戎人就可以长驱直入,到时候长安也就危殆了。
在锦宜成亲后不多久,桓?便亲自带军前往北疆。
起初战事还算顺利,在跟戎人几度交锋之中,连连取胜,把戎人牢牢地挡在了秦关之外。
直到最后,戎人联合十六部族,宣称要跟天/朝决一死战。
锦宜清楚的记得那个冬天,格外的冷,滴水成冰。
将近二十年的繁荣盛世,让长安城的百姓们习惯了安居乐业,繁华鼎盛。
战事对他们来说似乎是极遥远的,虽然边境偶有零星骚扰,却也不成气候,不以为然。
百姓们也向来不喜欢谈论战事,但在那一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场跟戎人的生死之战,连茶馆里说书先生都不再讲那些传奇志怪或才子佳人,而是专注连载北疆战事。
甚至已经将近年关,城中放爆竹的也屈指可数。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关注自德胜门出入的兵部传信军马,因为每一个消息,不仅仅关乎前线战事跟秦关存亡,甚至也决定着天下每一个人的生死。
那天,太子妃桓纤秀来到林府。
林夫人善解人意,陪着略坐片刻,便借故告退。
锦宜同纤秀彼此打量,心中各自感慨万千。
桓纤秀先前本来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却因为桓?重伤的消息传来,惊悸之下,竟导致滑胎。
她的身体本就病弱,好不容易才怀了身孕,又经过这种挫折,元气大伤。
四姑娘比原先看着更憔悴百倍。
此刻,纤秀凝视锦宜的肚子,眼神里伤感而惆怅:“这是几个月了?”
锦宜勉强一笑,却并没回答,只说道:“你比先前清减了好些,为什么不好生保养?”
桓纤秀垂下眼皮:“昨日传了消息回来,我爹已经……去了。”
心一痛!锦宜放在膝上的手一紧,张了张口,却觉着任何言语都如此苍白无力。
她也是失去过父亲的人,当然知道那股无人可诉无人安慰的痛苦。
她终于说道:“可是你总该……好生保重,毕竟你还有阿果要照料呢。”
纤秀笑了笑,轻声道:“姐姐大概还不知道,在三叔离京的时候,我已经叫人送了我娘跟阿果出京了。”
锦宜果然不知,震惊的无法言喻:“什么?怎么突然这样?”
纤秀只又轻轻说了八个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眼神忧郁而伤感。
她的三叔桓?是权倾天下的辅国,她的夫君是未来的一国之主太子殿下,世间再无她这样显赫的身份了,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锦宜觉着这句话充满了不祥之意:“你说什么?绝不至于如此,我听人说北边的仗打的很好,三爷……辅国他一定可以凯旋归来。”
纤秀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突然间她举手捂着脸,竟痛哭起来。
锦宜惊心动魄,忙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三叔不会回来了,”纤秀泪落如雨,靠在她身上哭道:“他走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不是他回不来,也许……是他根本不想回来了!”
那会儿锦宜抱着纤秀,心惊肉跳,肚子里似乎也不安生,像是那小家伙也听明白了纤秀的话,在里头踢踢打打地闹腾。
隐隐作痛。
锦宜抬手在肚子上轻轻抚过,一边拼命深深呼吸,自我宽慰。
“你必然是……多心了,”锦宜强行镇定,掏出帕子给纤秀拭泪,“这场战事关乎举国生死,三爷他……殚精竭虑心无旁骛是有的,你千万别多想。”
纤秀痛哭之中,望见她隆起的肚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能彻底流露软弱的一面,她很快地忍了泪。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渍,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大概是因为先前……那孩子也突然没了,我一时有些失了神。对不住姐姐,让你也跟着担心了。”
锦宜见她这样快冷静下来,却更是不安。
两个人明明各怀心事,彼此的脸上却偏都尽量平静和蔼。
顷刻,纤秀笑了笑,道:“对了,昨儿宝宁姐姐去府里,跟我说了一件事儿,倒是有些古怪的。”
锦宜道:“什么事?”
纤秀说道:“三叔当初启程的时候,八纪一直吵嚷跟着,闹了很久,近来好容易消停了。但是前天不知怎地,宫里有人传旨,叫了八纪进去,至今还没回来呢。”
当时锦宜也觉着意外:“可说了为什么?”
“据说是陛下想念三叔,又见不到,所以叫八纪进去伴驾。”纤秀说到这里,又道:“但我听太子殿下说,陛下的病可是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候甚至连人都认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