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如果是榊原丰在这里, 他一定可以随口便说出一长串不带重复的溢美之词,夸奖她,赞美她, 哄她开心。
但古河川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口拙而感到些许懊恼。他想告诉她, 她让他想到了春天拂过樱花的和煦微风, 夏天澄澈如镜, 水光滟滟的山泉, 秋天漫山遍野, 艳丽欲燃的红枫, 还有冬天静谧纯洁的雪。
而他是被风拂过的枝头,是沉浸在清冽山泉底部的石块, 是树紧紧扎根的土壤,是跪坐在室内的地炉旁, 凝视着漆黑的木炭燃烧自己, 火光在裂纹般的纹路中闪烁时, 默默倾听纸门外雪声簌簌的,一个普通的人。
最终他只闷声的说了一句:“加油。”
……
其他的几人并不知道水野晴与古河川一谈了什么,只知道他回来时,已经恢复了正常,并且在第二天, 提出了正式撤回对于木村泉、池田晟、江佐和子的制裁令。
榊原丰惊讶道:“川一,你还没有奉她为主吧?这是她的命令吗?”
“不是。”古河川一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的想法。”
见状,姬路秀真和榊原丰都将视线投向了井伊政。
井伊政道:“可以告诉我们你具体是怎么想的吗?川一?你以前不是一直认为, 武士的荣耀不可退让吗?”
“武士的荣耀的确不可退让,但是,我不想从武士变成鬼。”
榊原丰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皱起了眉头道:“你是说那个‘黄泉之主’的绰号?这个外号听起来多帅啊!再说了,你什么时候在乎这些不重要的人的意见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古河川一微微皱了皱眉头,“我想成为源赖光那样强大的武士,而不想成为酒吞童子。”
源赖光便是童子切安纲的主人,那是一个传奇般的武士。
井伊政道:“是晴跟你说了什么吗?”
“她说,童子切安纲是源赖光用以斩杀危害人间的鬼怪的守护之刀。所以现在的我不配使用它。”
“可是,”井伊政慢慢道:“川一,在源赖光讨伐酒吞童子的故事中,他最终守护的,不是平民,而是士族。”
闻言,古河川一微微一愣。
他当然也很清楚这个故事。
然而从昨天开始,他就觉得自己似乎被裹在了一层泡泡里——那种梦幻的,不真实的,让人轻盈的感觉像是踩在云上一般的感觉,让他觉得世界都变得和以往不同了起来。
但此时此刻,井伊政像是拿着一根针,戳破了那因为昨晚与水野晴相处而生的温存。
幻觉消失了,而现实和以往,并无不同。
“酒吞童子盗取钱财,哄骗女子,遭难的多是贵族,最终源赖光决定出手,也是因为他掳走了一位高官的女儿。”井伊政道:“源赖光守护的,是士族之道。你呢?”
姬路秀真和榊原丰对视了一眼,沉默着没有出声干涉。
井伊政继续道:“木村泉妄议士族,言行极度冒犯,池田晟和江佐和子出声维护,是同样恶劣的挑衅行径,他们的制裁令不能撤销。”
“……我需要一点时间思考一下。”他们四个之间,虽然没有严格的上下尊卑,可一直以来,都是井伊政一锤定音。
古河川一露出了混乱的神色,迟疑道:“至少这段时间,如果还有新的制裁令下达,剑道部不会再执行送达任务。”
井伊政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大约也不想把他逼的太紧。
他点了点头道:“可以。川一,你是意志坚定的武士,我相信你不会被女人轻易左右。”
古河川一没有回答。
他又开始如往常一样,每天定时擦拭起了自己的爱刀,只是凝视着童子切安纲的目光,却与以前有所不同。
他偶尔会保养着保养着,便停下动作,双眼失去焦距,陷入沉思——他思考着童子切安纲和酒吞童子的关系,思考着源赖光与士族平民的关系,思考着所谓的守护之道,思考着武士的尊严,思考着以前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已经误入歧途,偏离了道路……又或者,其实现在水野晴,才是真的在将他引导向错误的道路?
……
庆笃学园的女子薙刀部部员很少,一部分是因为武家女子中,坚持习武的人数已经不多了,二来是薙刀本身,也不如剑道,弓道,空手道,柔道之类有热度。
但女子薙刀部的部长还是有些水平的。她的母亲便是一位薙刀流派的继承者,因而自小便接受了严苛的薙刀教育。
一开始,大家听说水野晴想要接受女子薙刀部部长的指教,都以为她要故伎重演——就跟挑战弓道部的部长一样,先示之以弱,然后一鸣惊人。
因而女子薙刀部的部长拒绝了好几回,只同意在她自己的薙刀没有送到之前,借她薙刀和场地训练。
可和古河川一谈完之后,宋简没有了捷径可选,只能死磕。
她又缠住了女子薙刀部的部长,软磨硬泡了好久,才终于让对方无可奈何的同意了与她对练。
因为弓术比赛时表现的太过惊人,不少学生都以为,水野晴绝对是个武技天才,所以薙刀也一定舞的出神入化——理所当然的就把她架的这么高,让宋简颇为无奈。
而直到真的交上了手,女子薙刀部的部长才轻“咦”了一声,发现水野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强。
可一开始,弓道部部长也是这么觉得的!
部长不敢松懈,严阵以待的最终结果,就是每次对练结束,宋简的双手双脚都酸软无力的累到没法用力,得在休息室里瘫上好一会儿,才能站起来。
池田晟会在外面等她结束,等她换好衣服出来,便送她回家——回酒店。
江佐和子本来也想留下陪宋简,但是被宋简和池田晟一起赶回了家——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她得努力学习!
直到一周之后,宋简面对女子薙刀部部长的全力进攻,还是只能勉强招架的时候,她才有些惊讶道:“你的薙刀水平真的只有这样?”
宋简哭笑不得道:“部长大人……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并不精通薙刀了呀。”
但对方更愕然了:“那你还敢去挑战古河大人?古河大人的剑要比我的薙刀更强更猛。”
她原以为宋简不知道古河川一的剑道有多强,所以想着,这时有自己做对比,应当也会有个大致的概念了。
可是宋简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变的慌乱,没有变的紧张,也没有显得惊讶。
她只是有些无奈的笑着。“我知道的。可是,一天有一天的积累,等到正式比赛那天,我总能有些进步吧?”
的确,慢慢的,薙刀部的部长也感觉到,宋简已经渐渐习惯了与人交手。她的动作不再变形,招式的连接也变得更加流畅,步伐变化也更加从容熟练。
而薙刀部的训练,也吸引了许多学生,可和当时在弓道部围观完后,都一副激动振奋的样子,说“太强了!”不同,在薙刀部围观完后,这些观众们都是一副略显恍惚的模样。
因为人多实在挤不进去的后排学生好奇的问道:“怎么样?很强吗?”
“很……”有幸能挤进前排看清的学生,都是一副表情微妙的样子,“……很,美。”
而在这些聚集而来的学生中,偶尔会有一辆牛车靠近——那是戏剧社的牛车。
没错。
为了有“牛车”这个道具,他们亲自养了一头牛,车厢也是特别定制的,和古代贵族们出行的牛车几乎一模一样。戏剧社的社长最喜欢有事没事就穿着十二单衣坐在这辆牛车上,在学校里慢慢溜达。
和国内古代一般是乘坐马车不同,瀛洲的古代士族认为牛车更加沉稳优雅,更显格调风度。
一开始有人以为是戏剧社的社员过来凑热闹,后来才听说,是剑道部的人把牛车借走了。
那以后,人们再来薙刀部围观的时候,若是在角落一隅看见那辆牛车,便不免窃窃私语一番,小声的讨论,究竟是谁在上面。
有人猜是古河川一来打探军情,但大多数人都反对,认为以古河川一的实力和骄傲,不可能做这种藏头露脸的事情。于是也有人猜是榊原丰——凭他的性格,他不是做不出这种有些异想天开的事情,更何况,戏剧社的社长是位漂亮的女性,和他据说曾有过一段暧昧。
没人猜姬路秀真和井伊政会单独坐在里面,但有人猜御四家可能都在那辆牛车上,就是为了看看,究竟是哪些学生来看水野晴训练,然后把这些学生都当做她的支持者,事后要通通制裁。
这个消息一出,围观的人数顿时锐减,大家都不敢靠近了。
而牛车是剑道部借走的,车上的人自然只能是古河川一。
可他来了,却又一直呆在牛车里,最多只能隐约听见宋简和薙刀部部长对练以及说话的声音,叫榊原丰简直摸不着头脑他到底想干嘛。
于是这一次,他跟着他一起过来了。
见连续好几天,都没人敢再来围观,榊原丰闷笑道:“你看你,连脸都没露,就把那些人吓成这个样子。”
“……”
古河川一默默的闭上了眼睛,一如前几天那样,只是倾听薙刀部内传来的刀剑相交声。
他如今已经分得清哪一声是宋简发出的,甚至还能听出她是在攻还是在守。
见状,榊原丰皱着眉头奇怪道:“我还是搞不懂,你要是想见她,干嘛不下去见她?你要是不想,干嘛又总是过来?”
“对决之前,怎可轻易窥视对方的武技。”古河川一眼睛没睁开的回答道:“实在无礼。”
而榊原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喜欢水野晴吗?”
古河川一猛地睁开了眼睛,“什么?”
见状,榊原丰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他认真的看着他,重复了一遍道:“你喜欢她吗?”
古河川一皱起了眉头道:“她和政有婚约。”
榊原丰却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膀:“可是,心是无法被这种东西束缚的。”
他道:“如果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我会支持你。”
“……不。”
“‘不’是什么意思?”榊原丰困惑的歪了歪头,“你不喜欢她?不可能吧,你这个表现简直明显不对,还是说她不喜欢你?可是你要是喜欢她的话,她不喜欢你就去追呗。”
“不。”古河川一垂下眼眸,坚持道:“婚约是责任,一旦建立,就不可分离。”
恋爱自由主义者的榊原丰受不了了,“我的天,你到底是哪个时代来的老古董??要是水野晴喜欢你,你觉得她嫁给政会幸福吗??你喜欢她,看着她嫁给别人,你幸福吗??明明只要解除一个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式约定的婚约,你们两个就都能幸福,政也可以找到更适合自己的人,你干嘛死磕着这个婚约不放?”
“婚约和喜不喜欢无关。”
“那和什么有关?”
“婚姻是家族关系的延伸,是两个家族的联结,喜不喜欢,并不重要,因为这是责任。”
“我可不会迎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榊原丰厌恶古河川一这种传统的婚姻观念,他也绝不接受明明互有好感,还非要压抑隐忍到死也不说出口。
人生在世,就活一次诶??不及时行乐,浪费的时间可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他皱起了眉头,决定给这位冥顽不化的好友一点教训,又或者……一点帮助?
他要去故意接近水野晴,他倒要看看,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他关系亲近的时候,古河川一能不能忍住。
他要是连水野晴和自己稍微亲近一些都忍不住,榊原丰倒要看看,他凭什么现在这么坚定的坚持,水野晴即便和井伊政缔结婚约他也不会出手?
“你要是不出手,我可就出手了。”榊原丰道,“我可不在乎她和政的婚约——别说还没正式订婚呢,订婚了照样可以改变心意,结婚了也照样可以离婚,你可不要后悔。”
古河川一皱起了眉头,瞪了过来,“别做无聊的事情。”
“无聊不无聊,以后就知道了。”榊原丰微微一笑,却听见薙刀部里的对练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他朝着车窗外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毛,“哎哟,我还没出手呢,她好像已经有男朋友了?”
却见水野晴已经换好衣服走了出来,池田晟在她身旁帮她拿着书包,而走着走着,见四周无人,她便歪歪斜斜的倒在少年身上,苦着脸嘟嘟嚷嚷的撒娇:“晟君,我好累啊……我走不动了……”
池田晟被她那娇娇软软的“晟君”喊得耳尖有些发热,不由得有些无奈道:“……你挽着我的手臂靠着我走?”
“呜——”水野晴发出了一声,明显听得出非常心动,却又不得不忍痛拒绝的心酸,“会被人看见的。呜呜呜呜。”
她是知道这是她的主角受姐妹,可在别人眼里,他们这么亲密,估计又要传出什么绯闻了。
唉,池田晟这个主角受,现在看起来太像是直男了。大概是因为他还没有和井伊政碰撞出火花,所以隐藏的gay气似乎依然还在沉睡之中。
要是可以的话,宋简恨不得让池田晟把自己直接背出去,然后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步路都不走直接回家。
但不行……如今庆笃学园里的学生虽然大部分应该都已经离校了,可还有些人有社团活动,在人前,宋简还是得努力保持水野晴武家大小姐的形象。
快要走出薙刀部的时候,她坚强的挺直了脊背,不再如柔弱无骨的藤蔓一般,恨不得缠在池田晟的身上。
“哇哦!”因为停在一个比较远的角落里,宋简和池田晟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牛车,榊原丰兴奋道:“什么啊,我还以为她就是个长得好看,但性子沉闷的女孩子呢,没想到撒娇的样子这么可爱!我喜欢会撒娇的女孩子!”
他掀开门帘,看起来就像是准备跳下车去追水野晴,但“咚!”的一声,童子切安纲的剑鞘便狠狠地捅向了榊原丰身旁的车壁,严厉的挡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