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冉又打开纸看了一遍。
一个苹果,一个梨。
还有一条黑粗的宽线,线中一个奇奇怪怪的黄色三角形,卡在偏左的位置。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天晚上跟踪他的人就是程遇。
而程多多说最后一张画的是程遇,她现在一直在住院,这应该不会是在家看到的程遇,那就只会是在医院里。
纪冉去过的这几次,程遇来医院都是在下班之后,要么来给程多多送吃的,要么来缴费和收拾东西。
纪韦的车已经开上高速,纪冉盯着那几张小画出神。
他看的实在有点久,久到旁边响起来一声:“想吃水果了?回去让阿姨给你切。”
纪冉随便“嗯”了声。
嗯完又稍稍愣了下。
他翻回之前的苹果和梨,程多多画画一般不会天马行空,要么是身边的人,要么就是东西,是自己见到的场景和生活。
一种踩空楼梯般的后惊突然袭上来,纪冉无意识的张口:“爸,先送我回医院。”
“啊?”
纪韦一个刹车,眼瞪得像铜铃:“你要干嘛?晚上的飞机咱们可就走了,丢东西就让小傅寄过来,现在回去来不及...”
“不行!”
纪冉把那几张小纸对折收回口袋里。
他心里没底,也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瞎想和猜测。但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就好像被掐住了思考的能力。
“爸爸,开快点。我想回医院。”
纪冉两只手抱上他的手臂,纪韦眉头皱着一个井,这么多年他还真没拒绝过这宝贝儿子什么...况且他头一回见纪冉这么着急。
急的眉毛贴眼睛,小鼻子都快皱上了天。
“什么事不能告诉爸爸吗?”
嘴上还泛着嘀咕,纪韦脚下已经变了道,顺着最近的高速路口下了高速,又安慰道:“冉冉别急,爸爸送你。”
车沿着油绿的栏杆疾驰,纪冉在路上给傅衍白打了三个电话,对面都是忙音。
他挂了之后才想起来,现在正是程多多手术的时间,傅衍白当然接不了电话。
越是着急的时候,天色越是暗沉。车往路阳的方向开回去,玻璃上已经落满了雨滴。
傍晚的下班高峰,纪冉堵到医院的时候窗外已经半黑下来。
他关了车门就奔进手术大楼,又三两步冲进楼梯道,奔上9层。
已经不是问诊的时间,急促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上格外响,心胸科室的小护士瞅了眼熟,赶紧拦过去:
“纪冉!别跑别跑,主任还在手术呢。”
一滴雨水滑下鼻尖。
这大概是纪冉一路听见的,最好听的声音。
走廊上微不可查的松下一口气。
纪冉:“他、他还在手术?”
“是啊,这么大的手术哪那么快。”
小护士把湿漉漉的纪冉拎到护士台,递过去一杯热水:“你看看你喘成什么样了,坐一会儿吧,下了我告诉你。”
纪冉看了眼表。程多多中午11点被推进去,到现在已经7个小时。
确实是快了。
他接了水道谢,小护士靠在问询台,笑眯眯的问:“诶你是不是长高了?之前坐里头都看不到脑袋尖儿的。啧,好像还帅了点。”
纪冉却没心思接茬,咽下一口水就问:“程遇在哪你知道吗?”
“程遇?”小护士侧身,瞅了一眼靠近手术通道边的一大排椅子:“他刚还坐在那儿呢,这会儿可能上厕所了吧。”
纪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那你们做完手术...一般医生要去哪?”
“那可就多了。陈科谢哥他们一般要出去抽根烟,吴副主任都是直接去食堂吃饭。”
小护士趴在台子上如数家珍:“主任嘛,一般就直接回办公室休息,不太爱跟人说话...谁都不敢去打扰他。”
她还要再数下去,走廊的侧头却突然响起一阵推门声和病床挪移的滚轮声。
纪冉怔了片刻,一声谢留在原地,人已经飞快朝傅衍白办公室奔过去。
程多多被推出来,肯定已经完成了后期缝合和清理消菌。那推算下来...
傅衍白应该早十几分钟就下了手术台。
离开不远的心胸科室办公室,洗漱间的门一开一关,蓝色手术服被换下在隔菌袋里。
傅衍白刚刚套上白大褂,“嘭”的一声,木门就被撞开。
他的身影一顿,脸上带着几分不悦。
下一秒,一个狼奔进来的不明物体就直钻进他怀里,带着一片潮湿雨水的痕迹。
傅衍白:“......”
纪冉比他矮不少,头顶刚好挨着宽阔的胸口,温热的呼吸打在上面,发梢轻微颤动。
他没有说话。
或者说还在喘气。
一声一声,在静默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傅衍白愣在原地。
方才被推门的不悦不知道哪个瞬间已经消失在脸上。
等胸前的气息慢慢平稳下来,他才把身上粘的小熊拉开,一只手捏上纪冉的下巴,淡声问:“你怎么没走?”
“傅衍白——”
“傅主任——”
纪冉出声的下一秒,背后响起了敲门声,还有一个略粗的烟嗓。
“能跟您谈谈手术情况吗?”
程遇已经站在门口,黑凹的眼珠像是吃剩下的核儿。
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
傅衍白坐在电脑屏幕前,程遇坐在桌子对面。
纪冉本来被勒令去沙发上等,但小少爷脚底就像粘了胶,死活不肯从桌边挪开半步。
纪冉就直直的站在傅衍白侧边,挡在他和程遇中间。
“手术之后的注意事项我已经交代给护士长和吴医生,他们都会提醒督促你。”
傅衍白半垂着眼尾,飞快从程多多的各项数据上扫过去:“目前体征都很好,你可以放心。”
程遇笑了笑,但纪冉却觉得他笑的很僵硬,那两行抬头纹里带着几分急躁:“这我知道,我来...是想问术后。”
他的话音顿了顿:“我听说多多还要留院观察,而且还要用三个月的...什么免疫抑制剂?”
“嗯。这三个月是关键。”
傅衍白看着程多多的页面,随手划了几个勾,然后同程遇解释:“移植之后出现排异和心律不齐的情况很常见,要配合抑制剂保证器官适应人体正常运作,不然...”
“那这个钱...”
程遇似乎并没耐心听下去,朝前打断道:“傅医生你知道的,我就是普通家庭,之前手术费已经凑了三十万,现在术后还要维持...”
傅衍白没说话。
纪冉看到他的眸间透着水光,桌上一小瓶眼药水,还有一个眼罩随意的被扔在一边。
“我还有儿子,马上要上幼儿园了,现在幼儿园一年学费都要不少,他妈妈找的还是双语。”
程遇一脸哀求的看着傅衍白,眼神中带着期许:“我实在是顾不过来,傅医生你看...”
屏幕的白光打在傅衍白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冷漠的银白,锋利的眸色沉下去不少。
安静片刻,声音才响起来。
傅衍白:“但她也是你女儿。”
只不过是心脏不好。
以后依旧有很长的路可以走,有很多的人生没有过。
“她能依靠的只有你们。现在是手术,是恢复,将来还会有很多。”
傅衍白声音平静:“她长大了也许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跑步,中考,不能一个人寄宿,独居。你们要为她做的还有很多。”
这从来不只是钱的问题。
傅衍白淡漠的看着程遇:“你明白吗?”
这其实不算拒绝。
但程遇似乎对傅衍白说的这些并不在意。
他从始至终都没听到那句答应的话,脸色慢慢变得难堪和郁郁:“我当然知道!但现在不是这个问题,是钱的问题!你行行好,帮帮我吧!”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种迫切却又不耐烦的焦躁,看在纪冉眼中,像是一片干枯的叶子,正在发出皲裂破折的声音。
“为什么要帮你?”
空气中倏地落下一声,程遇抬头看着半高的纪冉,撑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
纪冉:“免疫抑制剂跟手术费相比不算什么,你既然想救多多,为什么不愿意出?”
这话说的直白。
程遇面对着纪冉,三十多岁看着十多岁,脸面第二次被赤/裸裸的拉在地上。
“我这不是在求你们帮我吗?这点钱对你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为什么不能帮帮我?”
程遇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她生下来的时候谁能想到会得这个病?难道我们一家人不过了就围着她转吗!”
“是她想生在你家吗。”
纪冉低着头:“如果可以选,她根本不会选你。”
“你放屁!”
程遇一张脸像是浸水的猪肝,“唰”的一下涨起来:“你站着说话当然不腰疼!”
傅衍白的眉头轻轻一蹙。
“你一个学生,凭什么微信里钱比老子都多!我之前跟着你,你家人开的车老子这辈子都买不起!”程遇吊着半边脸:“我就是求你们帮帮我怎么了?你们这么有钱,还说这种风凉话!”
他越说越激动,手跟着动作一下捶上旁边的工作板,薄薄一张的值班表瞬间飘落在地上…
房间里仿佛一下低了十几度。
傅衍白脸色极暗:“你那天跟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