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正是离开大越的好时候, 等?到寒冬料峭,人已经抵达温暖如春的南方好好过冬了。
宿婉盘算得极好,翌日就交付给心腹一件事, 叫他把藏宝阁里的书画古董统统找个渠道兑成金银。经过一夜洗脑之后,几人坚定地认为他们是要打算择日东山再起, 欣然接受了这件事情。
若是出了事, 府中的普通差役都会遣散发卖, 两个小厮关系密切脱不了干系。
惊云性子?沉稳,宿婉相?信到时候给他钱放他走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捉月则不同。
他是弃婴出生, 不是家生子?,半道进的将军府,若是将他抛下几乎是叫他死。宿婉有将他带上的打算, 于是只给惊云准备了盘缠和卖身契。
近日风平浪静,却总觉得安静过了头以?至于过于晦暗压抑。
幸而人数少牵扯少, 不论是原主还是宿婉都没什么牵挂,不过短短两天时间她就收拾好了一切。城外?的马车和护卫准备就绪, 宿婉端坐在梨木椅上,将浓浓的一杯茶一饮而尽。
夜行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喝茶不失为提神?的好方法。
“惊云。”
今夜是惊云守夜, 他闻言毕恭毕敬地进了寝屋, 跪着给宿婉行礼, 神?情庄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生离死别似的。
——倒也没错,若是不出意外?, 他们今日便?是最后一面了。
对于他的敏锐宿婉丝毫不惊讶,她笑着让他起身,在他站直身的时候突然朝他怀中塞了一包鼓鼓囊囊的包袱。
“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人,你有自己的主意, 想必也察觉到了一些风吹草动。今夜我要起身,我走之后有人会给你指路离开将军府。”
“将军……”惊云神?色一凛,噗通跪下了。
“我们以?后有缘还会再见。”宿婉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哑然失笑,“……不,算了,最好还是无缘。”
他们俩能相?见的最大可能就是苏家满门抄斩在断头台互相?仰望的时候了。
“你回屋收拾行李吧。”
惊云低垂的头终于抬起,向?来平静的面容终于浮起一丝波澜。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句羞惭的解释:“捉月并?不知情。”
在他的注视中,少年将军笑得风华绝代,眼神?是洞悉一切的温和。
“我知道。”
……将军没有记恨他一丝一毫。
惊云耳朵烧得慌,跪下来给宿婉重重磕了两个头,转身离去?。
大越朝有宵禁制度,宿婉一行人穿着夜行服,无声地穿梭于阴暗的角落中,里应外?合从?一个小门出了城门。
废弃寺庙旁的树林下,几人守着马车等?她,银色的月辉挥洒而下,照亮了他们坚毅决然的表情。
捉月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紧紧跟在宿婉身后。
宿婉最后看了一眼月夜中高耸的城门,拍了他后背一巴掌,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走!”
……
皇宫内寂静无声,谁能想到几万精锐营的将士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站在操练场上,间或有战马喷着响鼻的动静,才能看清楚黑压压一片居然是军队。
朱红色的门在夜色下凝结成浓重的黑红,仿佛泼上去?的是血。
年轻的帝王一人伫立在重天门门口,气势如千军万马,杀气腾腾。
一人跪下禀报。
“苏将军已经逃离城外?……”
浓重的墨色遮住了他冷峻的眉眼,一双眼睛藏在阴霾之中,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她自己一人?”
跪在地上的暗卫头垂得更低了:“护卫几人,和府上贴身小厮。”
“你不也是他的小厮么?”
跪在地上的暗卫身体一震,缓缓说道:“回皇上,将军遣小人回来了。”他干涩的嗓音很低,赫然是将军府上的惊云。
“……”
沈厌愣住,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种危急关头,她冒死的危险竟然还要带上那个小厮。
一股无名火唰地从?胸腔熊熊燃起,他紧握手中的剑,眯起了眼睛。
“给朕备马。”
“皇上……”
“立刻,马上!”
……
官道是万万不可能走的,马车由熟悉地形的侍卫驾驭,一路上磕磕绊绊地穿过林间小道,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南下。
宿婉斜斜倚着闭目养神?,只觉得这车越晃越瞌睡起来。
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走了一个时辰的路安全无虞,宿婉开始放下心。以?沈厌的能力若是想要她的命,她连城门都出不去?。
如今看来,他大概是巴不得她走得越远越好。
马车里藏着暗格,备着饮水和垫肚子?的糕点。宿婉吃了两口差点噎住,连忙拧开水袋咕嘟咕嘟喝完大半。
“吁——”
马车戛然而止,外?面陡然安静下来的气氛令她意识到情况不太?妙,宿婉放下水壶,用剑尖缓缓挑开车帘。
然后,隔着遥远距离,撞上了一双狭长而阴冷的凤眸。
“……”
“……”
宿婉是怎么都想不到,沈厌竟然屈尊纡贵亲自骑马来捉她。
她还是第一回见他这般恣意地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墨色绸缎衣袍跨坐在如银霜般冷峻的骏马之上,玉簪在泼墨的黑发中若隐若现?,衬得他冰肌玉骨,清冷如皑皑雪山。
他一手勾住马鞭,俊美似神?祇下凡,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宿婉一行人。身后是寂静无声的禁军,谁也不知道茫茫夜色中究竟还有多?少人跟在后面。
侍卫、心腹、还有捉月统统下了马车挡在宿婉身前,一个个抱着必死的决心,瑟瑟发抖还是举起了武器将她护住。
安静良久。
宿婉轻轻叹气,下了马车行礼:“皇上。”
“你还知道我是皇帝!”沈厌大概是愤怒到了极点,已经忘记代称,就这么朝她训斥道。
“臣一日不敢忘。”
“口口声声说着不敢,我看你是胆大包天,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怒不可遏的厉声气势骇人,仿佛下一刻即将取走他们的项上人头。谁都不敢抬头,除了宿婉。
“臣打算卸甲南下,虽不到乞骸骨的年纪,却无心再去?前线,个中缘由皇上已经知晓。臣自知罪孽深重,望皇上看在臣有功于大越的份上,饶了他们几个,将他们流放边境再也不准入内。”
宿婉将剑横托在双手掌心,递了上去?。
“你为何不自行了断?是以?为朕不舍得动你?”骑在马上的帝王俯视着她,语气压抑着阴冷的气息。
宿婉毕恭毕敬地回答:“整个大越,包括臣的命都是皇上的。没有皇上命令,臣不敢死。”
她实话实说,只是想让沈厌心情好些能在杀了她之后放掉剩余的人。
他是阴晴不定,但不至于滥杀无辜。
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脖颈。沈厌眼神?晦暗不明,拿起她手中宝剑,掂了掂,用剑尖挑起她的下颚。
剑芒刺骨,锋利的刃紧贴她的喉咙,轻轻一划就能要了她的命。
帝王死死盯着她。
令人恐惧的沉默僵持片刻。
“给你一个机会,回去?。你不会死,他们也不会死。”敏锐地察觉到宿婉睫毛微颤,沈厌终于满意地勾起唇,“上来。”
宿婉:“?”
其他人尽管震惊,却不敢出声,这是宿婉拼尽全力保下他们的性命。捉月以?为皇上是要戏耍将军,悲愤得眼泪直流。
身后的禁军统统目视前方,绝不敢看苏将军是如何骑到马上,坐在了皇上的身前。
宿婉越来越猜不透沈厌的想法,干脆不猜了。
沈厌附在她耳边冷冷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朕带你去?哪?”
宿婉察觉到他的杀意在渐渐消失,大着胆子?说道:“天涯海角,臣甘之若饴。”
“……”
束在她双臂旁的臂膀陡然一僵,随即像是为了掩饰什么,马鞭挥起,带着宿婉在林间策马狂奔。
禁军无声无息地带走剩下一行人,远远地跟在身后。
冷风掠过脸庞,后背却是坚实而温热的。宿婉嫌冷得慌,丝毫不避讳地钻入他的怀中,整个人躺在他怀里。
她这是仗着沈厌不会当街将她一脚从?马上踹下去?的笃定。
头顶的呼吸陡然粗重,有那么一瞬间沈厌慌了阵脚,很快又恢复平静,训了她两句却没有将她推开。
此?时已然深夜。
皇城安静得一丝声息都无。一路上大门敞开着,畅通无阻地策马进了重天门。
沈厌刚想嘲弄她怎么哑巴了。低下头,看到苏将军在他怀中睡得正香。
“……”
他额头的青筋神?经质地乱跳。
混账东西,就这么敢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她怎么敢!
宫人低头提着灯笼伺候,德顺公公焦急地打着转,却看到皇上寒着脸横抱一人从?马上下来,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进了寝宫。
德顺公公震惊到两颗眼珠子?都要掉在了地上。
这这这……
宿婉沾到床,闭着眼睛熟稔地踢掉靴子?摘掉束发,钻入被窝里蜷成一团。
沈厌面无表情地站在龙床边俯视她,满心的恼火无处宣泄,又做不到将她拽出来丢在地上。
龙涎香的香味绵长。
德顺传唤宫人伺候皇上简单洗漱后,他叫退了他们在门外?伺候着,背手在寝宫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何时就坐在了龙床上。
“……”
天子?表情阴晴不定,干脆掀了被窝躺在床上瞪着她,看她这般狗胆包天何时醒过来。
不过一刻钟。
沈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