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本想直接出宫, 他的时间很紧。
但夏侯玢的目光实在太可怜巴巴了, 李玙迟疑了下,还是和他去御花园赏所谓的冬梅。
夏侯玢满目喜悦, 带着李玙往御花园走, 一边道, “这株冬梅是父皇特地叫人移栽过来的, 好多年不曾开花,没想到今年开花了,玙哥儿你一定会喜欢的。”
随后又忍不住问:“玙哥儿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很忙吗?我去给姆后请安时,还跟我们念了几句你很少进宫来了。”
然后又表示不方便说的话可以不说。
夏侯玢其实十分羡慕,李玙明明也是一个哥儿, 却能像个爷儿那样,干出一番事业,比大多数爷儿还更厉害!
李玙哪怕已经父姆逝世, 但还有一心一意为他的亲人,连他父皇都对他纵容有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自己,却宛如笼中金丝雀一般, 无法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不,他比金丝雀还不如, 起码金丝雀还有人时不时投喂逗弄,还有人想起来关心,但他在宫中, 好似不存在一样。
恐怕哪天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来找……
李玙听他说了一大堆东拉西扯的话,微微皱眉,直接说道:“五殿下,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这么执着的要找他,应该不会只为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他没多少时间了,还有一大堆事要去作安排,不想花费时间来听这些。
夏侯玢沉默下来,咬咬下唇,然后鼓起勇气道:“玙哥儿,你了解叶大人吗?他是否有喜欢的人?”
“叶大人?”李玙疑惑,百官里可有好几个叶姓的官员,李玙不知道他想问的是哪个。
“就是、就是今科探花叶君书叶大人!”
叶君书?李玙低头看向夏侯玢满是羞涩的脸,因为披着带毛围脖的披风,衬托得布满红晕的小脸更加俏丽。
话已经开了口,夏侯玢后面的话就顺畅多了,“叶大人文韬武略,英俊不凡……想来有很多哥儿钦慕他吧?不知他是否有了心仪的对象?”
李玙听了夏侯玢长篇大论推崇敬仰叶君书的话,此时哪里还看不出来,五殿下这分明是对叶君书有意……
一时之间,李玙的面色古怪,尤其听到他再次问起叶君书是否有意中人的时候,心里十分不自在。
“你觉得我怎么样?和叶大人相配吗?”夏侯玢看着李玙道:“玙哥儿,你也知道我在宫里的难堪境地,我从小得不到父皇的正眼,姆妃更是对我不管不问,兄弟们就会捉弄我……我好不容易有个想结契的人,我是豁出去才厚着脸皮对你说的。”
不知想到什么,夏侯玢眼睛一亮,突然抓住李玙的手,祈求道,“玙哥儿,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不想再待在冰冷的皇宫里了,能和喜欢的人结契,是件很幸福的事。”
“我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玙哥儿,你会帮我的吧?”
夏侯玢期待地道。
李玙一时无言,半晌没说话。
夏侯玢顿时急了,”玙哥儿,我知道,父皇和姆后都在为你的亲事烦忧,天下才俊任你挑选。我也知道叶大人也在姆后为你选的人选之一,只要你点头,父皇不管是谁,马上就会为你们赐婚……
但是你不喜欢叶大人不是吗?我不贪心的,你就帮我和父皇说说可以吗?只要你开口,父皇一定会愿意为我们赐婚的!“
“再不济,再不济和姆后说也可以的,他一定会应你的!”
李玙心里一阵复杂,他默默抽回手,”五殿下太抬举我了,我人言轻微,哪能说什么就是什么,何况,叶君书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哪怕是没有,李玙也不会掺和这事,他了解叶君书。
叶君书对结亲这事,是从感情方面考虑的,而不是从利益方面。他如果看上一个人,是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这在世家大族里,是不被允许的。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李玙尊重他的选择,不会以为他好的名义做他不喜欢的事。
“是谁?”夏侯玢不敢置信,几乎是尖锐地质问,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低地道歉:“我只是一时太惊讶了,玙哥儿别介意。”
随后又忍不住追问,“那他们已经有结契的打算了吗?是哪家的哥儿?”
夏侯玢放低姿态,红着眼睛哀求道,“玙哥儿,你帮帮我吧?我想见他一面,他们还没结契的话,我还是有机会的吧?我是皇家哥儿,他一定会愿意和我结契的!”
他这半年多来,日夜思想,对叶君书那朦胧的感情,日益深刻。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争取,等过个一两年,父皇姆后想起他了,就会随便指个人将他结契出去。
夏侯玢想为自己争取一次,但是他不敢见父皇,而姆后那里,那是为玙哥儿挑选的,他不敢说。
所以只有玙哥儿才能帮他了。
只要玙哥儿开这个口,他一定能如愿的!
李玙忍不住皱眉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每个人都想当这个驸马的,只是到底不好说什么,便道:“他会和他喜欢的人结契。”
至于叶君书喜欢的人其实是他这个事,李玙直觉不该说出来,而且这个事实他挺难说出口……
李玙已经决定了和叶君书结契,但在此之前,他想先和叶君书再谈一谈,如果他的想法还是没改变……
李玙摸摸自己脸上的面具。
夏侯玢顿时泫然欲泣,悲痛欲绝,“我知道,姆妃没背景,在宫里也没地位,哪怕是个皇家哥儿,过得比臣子还不如……”
李玙不耐听这些自怨自艾的话,他不理解五殿下的自卑从何而来,在他看来,衣食无忧地位尊贵的五殿下已经比天下大多数百姓幸福多了。
他打断道:“我还有事需先出宫,赏梅的事,不如等我下次回来再说。”
说完,不等他挽留李玙,略一行礼,转身就走了。
夏侯玢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面色晦涩。
李玙出了皇宫,回了趟侯府,和李长川简单说了几句,就直奔军营。
李长川望着李玙离去的背影,悠悠叹气,一脸惆怅:“儿大不中留啊……” 叶君书跟着大部队一路前往晋江。
这一路上并不顺利,经过一些山贼盘踞的荒山野岭,他们遭遇了好几拨不怕死来抢官粮的盗匪。
所幸有惊无险。
半路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为了按既定时间去到晋江,他们顶着风雪行进,日夜兼程。而邓鸿远早就受不住,不再倔着,乖乖的坐进马车,不去拖后腿。
紧赶慢赶,总算在规定时间内到达了晋江地区。
晋江的形势没有想象中那么乐观,依然很严峻,两方对峙的局面无法打破。
比他们早一步的万钦差和廖将军依然在外城将晋江围住,就近扎营。内城已经被叛民占领,似乎没有谈拢。
万钦差是万修和的父亲,名讳万兴昌,额间有三道深深的法令纹,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
两方会合的时候,万兴昌特地接见了叶君书和邓鸿远,以示友好。
但也仅限于此,虽说叶君书和邓鸿远两人来此是协助钦差处理晋江之事,但人钦差自身就有师爷之类的存在,还轮不到他们来指手画脚。
能将他们带在身边,让他们参与进来就很不错了,至少没将他们完全架空在外。
万兴昌特地将所有来此的官员召集起来,集思广益。
主使民变的是晋江一门士族大户吕家,在本地百来年,地位根深蒂固,而且还是有名的百善之家,在本地人里有良好的口碑。
崔亮道能将这样的人家逼到这种地步,可见他做了多过分的事。
然事已发生,再刨根问底无益。
晋江内城的形势不容乐观,据说都过得很不好,但是依然没人肯将城门打开,没人愿意出来和朝廷谈和。
崔亮道引发的民怨不是一时就能消下去的。
晋江百姓要见到崔亮道在他们面前人头落地,才愿意谈和。
但朝廷方面考虑到其背后更大的关系网和至今下落不明的赃银,自然不愿意马上将人处决,只道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后再处斩。
常年处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早已对朝廷不信任,坚决认为他们这是官官相护,丝毫不肯让步。
万兴昌尝试过和叛军首领接触,然而一无所获。
朝廷对待外族和自己百姓态度自然不同,在能不动兵的时候尽量不动兵,这事毕竟是朝廷理亏,毕竟惹出这事的是朝廷官员,这锅怎么都得朝廷背一背。
天下百姓都在看着呢,如果以暴制暴,恐怕很长一段时间内,朝廷要和百姓离心了。
种种考虑之下,廖将军只是带兵将人围起来,按兵不动。
这就造成如今两方对峙的局面。
而朝廷官员这边,大致也分成了三个立场。
蔡知府为代表一派,认为应当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这样才是对受难百姓最好的交待,对百姓尽量以谈判为主,努力说服他们。
万兴昌这方则认为,这么僵持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应当适当做出让步,给对方一个交待,督促刑部那边早点定刑,如果再冥顽不灵,必要时可以武力胁之,杂牌军怎么都比不过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正规军。
廖将军和一些没什么想法的官员则是怎么都行,最终能将事情解决就好。
廖将军领兵平民乱,行动上却是要听从钦差大人的指挥。
因此两方人马争论不休,吵吵嚷嚷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叶君书在一旁作壁上观,终于理清了大致问题所在。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蔡知府。
晋江作为蔡知府管辖下的一州,出了如此大的政治失误,难辞其咎。
而他却是聪明通透,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上奏请罪,其言辞之凿凿,情绪之愧疚,仿佛要自杀方能谢罪。
最后恳切请求泰安帝再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待事情解决,任凭泰安帝处置,他无怨无悔。
因此,蔡知府方能坐在这里,成为处理晋江民变的其中一员。
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似乎这事他完全不知情,甚至主张要将其幕后之人揪出来,还真是天衣无缝。
事实上,他们的确没有证据证明蔡知府和这事有关。
蔡知府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面容气息宽和,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个好人,平时
处事也算公正,在官员百姓眼中,是个好官。
从他的行事来看,再加上没有任何证据,朝廷已经将他剔除嫌疑,只等事情了结后一并论功过。
叶君书对此持怀疑态度。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内里是个什么,再事情没查出个水落石出之前,谁都有嫌疑。
崔亮道在晋江这么大的动作,如果上面没有人掩护的话,也不会那么久之后实在捂不住了才暴露出来。
可惜那次参与大皇子一派的密谈,没有透露出什么信息。
他那天见的那些人,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他看似已经进入大皇子一派的核心,实际上只是站在边缘。那次谈话,叶君书从头到尾仔细回想,除了知道崔亮道的确是大皇子的人,其他的信息,一概没有透露出来,真是滴水不漏。
叶君书小看他们了。
他当时的看法只让他确定了还有幕后人,但到底是谁,他一无所知,就算大皇子真按他的主意推了个替罪羔羊出来,恐怕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弃子。
大皇子明面上似乎已经信任了他,但是却一直在防备着他,又不舍得舍弃他。
叶君书一直在思考。
他直觉相信,幕后人之一,一定在这群官员里,到底是谁呢?
万修和当初和他接触时,明显是对明家特别推崇,但是万兴昌平时表现得似乎是个保皇派。
叶君书一时也不确定,万兴昌是不是明家那边的人。
如果不是,那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投向明家一派了吗?如果是,那此时还能让皇帝委以重任的万兴昌,还真是可怕。
双方讨论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讨出个结果,只得散开。
叶君书也没想通其中的关节点。
只得暂时作罢,多看看前辈是怎么处理的。
晋江这边也在飘着雪,气温比上京那边还更阴冷。
一城百姓困在里面,出不来进不去,据说粮食所剩不多,御寒之物也少,恐怕会有人受不住生病去世。
但是即使面临这样的困境,也没人愿意出来求和。
叶君书站在空旷处,远眺银装素裹下灰扑扑的城墙,目光幽深。
廖副尉从后头走过来,站在叶君书身边,同样远眺。
他腰挎大刀,肩上披着猩红色的盔甲披风,在寒风中翻飞。
“那里的百姓,正在受苦受罪。”廖副尉的语气,也不知是痛惜还是惋惜。
他们将士在边塞浴血杀敌守卫百姓,以为将同胞护在背后,就能免受苦难,平安喜乐过日子。
殊不知,依然有狰狞的獠牙挥向自己的同胞,百姓们在他们身后,仍然痛不欲生。
所以他们将士,最看不起的就是文官了,书读再多又怎样?还不如他们这些莽夫重责爱民。
自古以来,贪官大都出自文官,武官的没多少,这就是差别。
“啊。”叶君书发出一声无甚意义的词。
“你们文人花花肠子最多了,你有什么想法?这个僵局迟早要打破。”
叶君书扭头看向廖副尉,“你觉得我有想法了?”
廖副尉对李玙迷之自信,“当然,你是玙哥儿看上的人,自然不会是庸人。”
这话完全符合逻辑!叶君书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很快又收敛回去,正色道:“我想进城一趟。”
比起邓鸿远来了之后一直跟在万兴昌身边,叶君书如非必要,都自己到处走走,朝从晋江逃出来的部分官员和附近地方的官员百姓打听了前前后后的事。
有关的无关的乱七八糟的事听了很多,他从中提取了重要信息记录下来,但是唯漏了最最重要的一点。
崔亮道到底做了哪些天怨人怒的事?
晋江的官员对此皆含糊其辞,遮遮掩掩的,问得深了,都直接避开不谈,叶君书一时不好追问到底。
他还查了卷宗,目前只知道他这么多年搜刮百姓财产累积到了恐怖的地步,最后才逼得百姓发动叛乱。
再深究其详细过程,就不得而知了。
在这边问不出来,叶君书萌生了到晋江城里一探究竟的想法。
晋江城民一定要亲眼看崔亮道处决才愿意和谈,肯定有其原因,叶君书觉得如果他找出其中关键的节点,说服他们打开城门,事情就好办了。
他们带来的粮食也没机会送过去。
银子有,御寒之物倒是没有。
叶君书想了想,对廖副尉道:“不如让人想办法弄一批御寒之物来,想必那才是他们急需的物资。”
廖副尉觉得很有道理,“我跟我父亲说声,他会安排的。”
叶君书点点头。
廖副尉接着又说道,“你要去那里的话,我陪你去。”
叶君书考虑了下,觉得有廖副尉跟着,自己可以做更多事,便再次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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