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阿父阿姆的牌位被安置在他们原先的卧室里,屋里的格局在村里人的帮忙下已经大变样。
毕竟活人居住和安放亡者牌位不一样,总有很多忌讳。
庄新立给亡弟夫夫上了香,又哭了一场,悲恸的哭声撕心裂肺,可见是何等的伤心欲绝,惹得叶君书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叶君书劝慰许久,庄新立才勉强平复心情。
回到厅堂,甥舅俩互相寒暄交流,庄新立迫不及待想了解这段日子外甥是怎么过来的,而叶君书则是旁推侧敲舅舅这么晚才出现的原因。
庄新立支支吾吾的,一直没正面回答,不过还是被叶君书探出不少口风。
叶君书根据舅舅的只言片语和之前的事就推测出大部分真相。
原来,叶家这边着人送讣文时才到庄家村村口就刚好碰见庄家舅姆,他恰巧认得送讣文的人是叶家村的便上前询问,等了解事情知道是来找他家的后,就脸色大变,只说他家正忙着抢收,没空过去,直接就拦截了这个消息。
估计舅姆那时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再者以为舅姆的意思就是舅舅的意思,送讣文的人一时气愤,连讣文都没送到门口,转身就走了。
因为当时没什么人看见,舅姆一直没说,舅舅他们竟一直不知道。
假如不是舅姆说漏嘴,估计舅舅他们还会继续被蒙在鼓里。
这样的大事,如果不是交通不便,消息不灵通,舅舅也不会被瞒这么久,到现在才来。
叶君书对这个舅姆的观感更差了,他理解舅姆的想法,他家如今只剩下一干弱儿,最亲近的只有舅家了,舅姆这是怕舅舅心软担下责任养他们,在他的眼里,他们全是负担累赘,自然不想将麻烦往家里揽。
可就算这样,将消息瞒住连来祭奠都不来,就太过分了!
他有手有脚的,还真会赖上舅舅家不成?
叶君书愤怒过后,又有些无奈,他知道这事不能完全怪舅舅,舅舅遗传了外姆麽的性子,脾气软和,没什么主见,在外面一向是被欺负的份,所以舅舅到年纪谈契时,外姆麽就想找个性子强硬泼辣的夫郎,好将家里立起来。
于是就说了庄家村个两个村头的薛家村的一个名声在外的哥儿,舅姆刚结契过去时,还算和气,然而等摸透了舅舅和外姆麽的性子后,本性就暴露出来了,整个庄家完全捏在手里,成了他的一言堂。阿姆还没出门时,受过不少这个哥么的气,可为了舅舅和外姆麽,都忍了下来。
如果舅姆是个性子好的,那皆大欢喜,日子会好过点,可惜还是看走眼,人家的性子是强硬,可也自私自利,而舅舅和外姆麽的忍让将他的性子养得更加霸道泼辣。
外姆麽唯一硬气起来的一次,就是舅姆想将阿姆说给他外家时,他坚决不肯,并偷偷答应了叶家的求亲,迅速将阿姆结契出去。
饶是那是自己的儿子,在他这个阿姆还在的时候,当哥么的根本无权插手夫家兄弟结契之事,外姆麽还是觉得亏欠了舅姆,在舅姆面前更加不敢说话了。
叶家有几分家底的时候,阿姆每次回去都大包小包的堵住舅姆的嘴,所以两家的关系还算密切,可自从叶家开始变穷给庄家节礼少了很多后,舅姆就有意见了,每次见到阿姆都冷嘲热讽指桑骂槐的,还说阿姆白日做梦,没几个钱就想供个读书人。
后来阿姆就不怎么回外家了。
更多的是舅舅找时间来叶家看弟弟,而且每次都匆匆忙忙的。
这些事情,家里大人没在孩子们面前透过风声,就叶君书从阿姆不时的愁眉苦脸中大概猜到一点,按理说小山他们是不知道的,小山他这个年纪知点事了,对舅舅心有芥蒂不奇怪,可是路哥儿的态度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如果他没看错,那是敌意?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叶君书将视线转移到舅舅身上,他对这个舅舅实在不知怎么说,他们都是长辈,他就算再有意见也不适合说出口,舅舅的性子就那样了,几十年都变不了,他还能说什么?
而且他一个晚辈,哪好说长辈的不是?
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冷暖自知,外人也不宜置喙。
“子舟,不如你们和舅舅回去一起过日子吧!”庄新立着实担忧,大外甥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带得了更小的小孩?五娃六娃还不满周岁呢!
虽然在舅家日子可能也不会过得好,可有他在,起码不会缺一口吃。而且在眼皮底下看着,他比较安心。
一个家没大人立着,像什么样?他是大外甥最亲近的亲戚,理应他照看着。
叶君书知道舅舅的话是真心的,可他也清楚,有舅姆这样的人在,他们兄弟是不可能住过去的,更何况,舅家再亲,他们住着也不自在,总归没有自己家里来得方便。
叶君书婉拒道,“舅舅,您看我这几个月不也过得有模有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们没得在别人家为双亲守孝的理,何况,我想离阿父阿姆他们近些,随时可来看看,我想,小山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你们小孩子哪会过日子?有舅舅看着,更安心。”
“荣伯和明阿姆还有乡亲们都很照看我们,舅舅放心。”叶君书笑道。
村里人虽然也有些比较自私爱贪便宜嚼舌根的,但本质都不坏。大多数人都很质朴,能力范围内都乐于助人,叶君书觉得生活在这样的人文环境里很好,他也不想挪窝。
庄新立又劝了几句,都被搪塞过去,还反被叶君书说服了。
“舅舅,您留家里住几晚吧,小山他们一直很挂念你。”
“这……”庄新立迟疑,感情上他是想留下来,好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可以独立生活,如果不成,再带家去。
可是家里……内心争斗了下,他最终遵从心底想法,“那舅舅就留一晚,明早再走。”
“太好了!”叶君书眉眼弯弯。
“舅舅,您赶了一天的路,到炕上歇会儿吧。”叶君书关切道。
“好。”庄新立没拒绝,他的确很累了,昨天走路赶得急,几乎不停歇,刚刚又大哭一场,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很疲惫。
“对了,这些东西要放哪里去?”庄新立指指摆在厅中间的两箩筐,不知是什么东西,压得严严实实的。
无外乎是些吃穿用的,叶君书道,“舅舅,您怎这么客气,带这么多东西来?”
“不多,这些是……”
庄新立话还没说完,门口突然传来砰砰作响的敲门声,还有个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进来――
“开门!开门!”
庄新立听了声音,脸色突变,他怎么来了?!
叶君书顿时心中有数了,感情舅舅是偷偷出来的啊……他对舅舅道,“我去开门。”他的脚步甚快,当然,不是期待来人,而是怕对方把他的门砸坏了。
“子舟……”庄新立担忧的追出去。
“开门!开门!庄新立!俺知道你在,给俺开门!开……”砰砰地响声戛然而止,拍门的人失去倚仗时因用力过度整个人往前扑。
叶君书迅速闪到一边,退开几步,等扑进门的人踉跄着站稳后,才礼貌的喊人:“舅姆。”
叶君书的舅姆,薛升,比如今的叶君书高出一个头的样子,不算高,约莫一米六七,长得膀大腰圆的,面相平凡,不过一看就不是的好相处的。
事实上他这个舅姆的确不是善茬,薛升站稳身子,拍拍衣角,挑剔的目光直扫挺拔站立的叶君书,“是子舟啊!俺可担不起你这个称呼,俺小家小户的,可禁不起……”
薛升话还没说完,随后而来的庄新立就黑着脸打断:“你在说啥胡话?”
薛升一看到庄新立,顿时眉毛一竖,秃噜袖子奔过去:“好你个庄新立!敢趁俺不在偷拿家里那么多东西给外人?如果不是俺提前回来,还被你和老家伙蒙在鼓里,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吧!”
庄新立下意识缩下肩膀,但看到站在一旁的大外甥,还是反驳道:“什么偷不偷的,我外甥是外人吗?还有,那是我亲阿姆,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好啊!你外甥不是外人,俺和你儿子才是外人,你们都是一家的,枉俺这么多年操劳这个家还给你生了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你心里俺竟还是一个外人!歹命喽!”
薛升一股脑坐地上,拍着大腿就哭唱起来。
叶君书额头青筋直抽,脸都黑了一圈儿,可这人辈分上还是他的舅姆,不能撵出去,不然不管有理没理,最后都变成他无理,更何况在舅舅面前,多少还得给点面子。
“你在胡说些什么?在小辈面前闹甚闹?还要不要脸了?”庄新立低声说着,想将薛升拉起来,可惜他赖在地上不肯起。
“脸是什么?能吃吗?”薛升冷笑,“有种你去跟你老庄家的叔伯讲脸面啊!”
“你!”庄新立涨红脸,“这能一样吗?你先起来再说,别让小辈看笑话,你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算账?算什么账?”薛升继续冷笑,“怎么,你这个舅舅还想把这么多个累赘往家里带?这么宝贝你外甥,好啊,你就养你的好外甥,儿子你不用养了,俺都带回外家去!”他可不觉得他把报丧消息瞒住是做错了,不然肯定要白养这些拖油瓶,他才不傻!
庄新立气得脸憋红,抖着手说不出话来。
叶君书的心里五味杂陈,这个舅姆当着他的面这般撒泼,也是在告诉他,如果不想他舅舅家散的话,就不要赖上他们家。
他心里叹息,面上和气道:“舅姆,您大老远赶过来,一定累了吧?不如随小子进屋喝口水歇歇?”
薛升狐疑的看过去。
叶君书心平气和道,“舅姆您多虑了,叶家村很好,小子没有到别处生活的打算。”
薛升立马站起来,满意道:“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还是子舟明事理,子舟啊!不是舅姆不讲情面,实在家里都揭不开锅,你舅舅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人没那个本事偏想揽那个活。”
正要踏步进屋,可不知突然想起什么,抬起的脚又收回去,面上有几分心虚惊疑。
叶君书的眼珠子转转,然后道,“舅姆,您是想先去给阿父阿姆上香吗?说来,舅姆还是第一次来祭拜呢,阿父阿姆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一阵寒意自脚板升起,薛升打了个冷颤,脚步不由自主往后退几步,薛升干笑道:“舅姆想起还有事没做,这就回去了,哈哈……”
他转身就走,动作灵活得一点也不符合笨重的外表形象。
庄新立暗暗松口气,对叶君书道:“那舅舅先家去了,有事就捎消息给舅舅。”
有舅姆这个意外因素在,说好的住宿一晚是不可能的了,叶君书没多做挽留。
说实话,两世的经验都没教会他如何应对一个蛮横泼辣的长辈,他真真避之不及。
庄新立十分愧疚,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