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出租车开得并不快,车窗外风景不断倒退,路旁的路灯像哨兵一般整齐划一排列。枯颓的梧桐横生的枝节将天幕分割的支离破碎,这画面残缺而凄美。淡黄的灯光让斜飞的雨丝裹上一层淡黄色的光圈,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而方才冷冷的雨飘在身上的感觉,顾平安一刻都没有忘。
沈安平给她的伞她收起来放在脚边,伞上冰凉的雨水隔着靴子沁透到她的皮肤上,她觉得全身上下都冷的发抖。
到达目的地顾平安才发现手上的现金不够付车费。只得打了电话叫关小宝出来付钱。
这间坐落在僻静路尽头的酒吧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浮华,酒吧的门是一堵高陡的砖墙,盘踞着一片已经枯萎的爬山虎,只有墙根处的根结昭示着来年的繁盛葱茏。
关小宝狡黠的挽着顾平安的手说:“你今天居然跑出来喝酒,我本来只是试试,都没指望你能答应的。”
“嗯。”顾平安轻轻点头,漫不经心的回答:“今天突然觉得应该醉一场。”
关小宝凭着和她多年交往的经验,立刻发现她简单话语中的关键词,噤声望着她,问:“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顾平安摇头:“没有。我不是也单身了么,也不能一直不接触新的啊,女人啊,偶然放纵才对得起自己。”
“我他妈就等你这句话了!”关小宝激动的拍着自己的脑袋,笑眯眯的拎着顾平安加快脚步。
她们穿过错落而建的桌椅吧台,顾平安心不在焉的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一不留神已经被关小宝领到一行人一拥而坐的桌前。
顾平安觉得自己那一刻的表情一定呆极了。
像是一名普通的观众突然被舞台追踪灯射中,所有人都隐匿在黑暗里,只有你一个人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其实酒吧的灯因为舞台表演已经刻意调暗,顾平安头顶的水晶灯星星点点的缀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倾洒一片零星的璀璨。但众人的齐刷刷的目光还是让顾平安觉得如芒在背。
尤其是那个,让她想要买醉,想要一醉方休的人。好不容易决定将他带给的痛苦记忆用酒精抹去,却不想他又活生生的出现在她面前。
顾平安觉得喉咙里像有一团火焰灼烧,烧的她说不出一句话来,明明还没开始喝酒,却觉得自己好像醉了。她恍惚的看着沈安平和他身边安然而坐的莫非。周遭光怪陆离的光一闪而过,酒香馥郁。顾平安觉得自己也许是置身在梦中,可不知为何,一切颜色都失掉,一切景物都被切换,只剩那张清越自若的脸孔在她眼中越来越清晰。她突然生出了想要逃离的念头。却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就被关小宝唤醒。
“这是我姐儿们,顾平安。”她也不多说就直接把顾平安按到自己身旁。顾平安手足无措的任其摆布。她坐下后才发现自己身躯飘渺,手心全是汗。她愀然抬头,正与沈安平不经意的目光相撞。
她还是那样大无畏,一脸茫然的望着他,直到他调转目光。
周围的人说什么她都没有听见,周围的人长什么样她也全然没有注意,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像照相机的对焦功能。除了沈安平,一切都是一片模糊的虚无。
顾平安觉得心中忐忑烦闷,顺手抄起面前的一杯酒就灌下。调的色彩缤纷的酒带着酸酸甜甜的味道,酒精的香气从她的鼻腔一拥而上直灌进大脑里。像有一团火焰轰的点燃了她的思绪,她觉得自己热的什么都不会想了。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起哄:“今儿个是咱许三少的生日,大家是不是该准备送礼物环节了!”
离她不远的关大宝聒噪的踹了起哄的人一脚,笑骂了一句,却还是自口袋中掏出什么物什抛过去。
一人笑着接住,顿时爆发了更大的笑声:“他妈的!大宝!你还敢更实际点么!居然是房卡!太他妈流氓了!”
“去你妈的!”关大宝横他一眼:“不要给我!免得浪费我的钱便宜你们这些兔崽子。”
“……”
在众人不断起哄笑闹中大家都送上礼物。只剩被临时带来的顾平安没有送礼物。关小宝倒是大大咧咧:“人是我带来的!我就是送一份礼两人来玩的人!怎么着!”
虽说这帮小子也是花天酒地惯了,但是一半是沈安平和关大宝最近才结交上的,所幸也没有对女士太过为难。
不想那寿星公却出来为难:“不行呐,一年就过一次生日,想要顾小姐的礼物呐。”
他的话虽说的为难,口气却十分调侃。任谁也听得出他这是在提示一桌别的男人,这妞儿他有兴趣。闲人勿动。
顾平安自是不了解这其中的意思。有些紧张的绞着自己的手指。她咬着唇打量着四周。习惯性求助的望向沈安平。此刻他正低着头把玩着面前的打火机,从头至尾都没有抬头。顾平安心口一紧,抓紧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看向别处,她扫视四周,目光落在舞台角落的钢琴上。她缓缓站起来,对寿星轻轻一笑:“我并不知道是你生日,所以没有事先准备,现场为你弹奏一曲行么?”
关小宝有些诧异顾平安竟然会搭理这帮人。楞了一下,片刻后马上带头鼓掌:“真是荣幸啊!!知不知道我们平安15岁以后就再也没弹过琴了!”
顾平安被关小宝一闹倒是被提醒了。她小时候一直对钢琴表现出极高的天赋。她的钢琴老师一直夸奖她有一双天生弹钢琴的手。从小学到中学每一个接触过她的钢琴老师也是对她喜爱有加。
而莫非,她毕生的宿敌却和她一样,在钢琴上有极高的天赋。每次有什么表演她总被安排和她四手联弹。她们明明不对盘,却总是有惊人的默契,能完美的将演出呈现出来。
现在想来,这大约真的是血缘在作祟吧。
15岁前她总勤奋的练琴企图有一天赢过莫非。15岁那年一次音乐展,名额只有一个。老师决定这个名额在顾平安和莫非之间产生。顾平安苦练了几个星期,却最终没能赢了莫非。莫非秉持着一贯沉稳的态度,凭借完美的发挥淋漓尽致的演奏了《梦中的婚礼》。
顾平安一直觉得羞辱,因为这首曲子对她来说难度不高,她特意选了肖邦的《幻想即兴曲》想要以技巧取胜,却不想却输的一败涂地。
她是学琴的,她自然是听出了莫非弹奏的投入并且充满了感情,和她纯粹的“弹完”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因此她再也没有弹过琴。十年来她都没有再碰过,也不想去回忆那些她觉得屈辱的往事。
但是现在想来。那时的莫非能那么投入那么富有感情的弹奏,多半与沈安平脱不了关系吧,因为那时候,沈安平因为顾平安的一句话和她在一起,却又因为顾平安的一句话和她分开。
梦中的婚礼,拥有过就足够。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时至今日,顾平安终于懂得。
顾平安走上了舞台,她优雅而安然的坐在钢琴前,揭开琴盖,黑白分明的琴键明明十年没有碰过,她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一种天生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诱惑她伸出自己的双手。
她最后看了一眼沈安平,也最后看了一眼莫非。随后安然的闭上了眼睛。
她手指上每一分的触觉都是熟悉的。她弹奏的音乐最先通过的是她的心。仿佛置身于梦境中,她随着音乐进入那凄美的故事,划过天际的流星,美丽的公主,纯洁的爱情,以及悲伤的结局。
梦中的公主最终嫁给了王子。而留下的,是梦吧?也许,也许有梦就足够了。
顾平安突然对莫非的敌意小了些。十年前的莫非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她对沈安平的感情干净而纯粹,她交付的是自己的心,而沈安平何尝不是狠心的踩碎。也许是报应,如今她这个罪魁祸首,以同样的曲子感受着同样的心情。
指下的音乐轻缓动人,顾平安的心情随着曲调起伏,直至结束的那一刻。
音乐停止了,她的眼睛却还是没有睁开。因为眼泪,已经悄悄的积蓄在眼眶里。良久,她硬生生的把眼泪憋了回去才扬起笑容站了起来。
在场所有的人爆发出雷鸣的掌声,明明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曲子,却因为她的弹奏带来不同的感受。顾平安垂下头阖上琴盖,从舞台上走了下来。
一直坐在寿星附近的男人一手揽上寿星的脖颈:“小子,不错啊!知道先下手为强了!这妞儿真不错,和那些个艳俗的不一样!”
关小宝哧鼻的冷哼一声,心想这世界上天鹅虽不少也比不上癞□□多,玩过几个傻逼女人就真以为自己是情圣了还。还不待她发作,关大宝已经轻蔑的笑出声来。
他推了一杯酒到寿星和那男人面前,“许三少,真看上了?”他扬扬眉往顾平安的方向示意。
寿星许三少意味深长的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关大宝又是一笑:“你知道这丫头叫啥么?”他不等回答就自顾自的说:“提醒一下,她姓顾,叫顾平安。”
许三少有些疑惑的望向关大宝。倒是他一旁的男人突然警醒了过来,幽幽的说:“方才还没注意,现在听听觉得有点耳熟。前段时间沈安平结婚的那丫头……”他说着说着,小心翼翼的打量了沈安平一眼。他虽还是波澜不兴的把玩着打火机,但他整个人已经散发着不悦的森冷气息。
关大宝痞痞的一笑,一拍大腿:“诶!别说!你他妈记性还不错!还真就是一个人!”
“啊?”那人虽是怀疑,但被证实的那一刻还是震惊了,他惊呼出声,随即又收敛了表情。只讷讷的打量着沈安平、莫非以及快要回到位置上的顾平安。
顾平安安静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不是没注意到众人惊诧探究的目光一直围绕着自己。她抬眸,和莫非若有所思的目光碰撞。她由衷的对她一笑,而莫非却难得没有礼貌,并没有报以笑容回应。
大约这首曲子也唤起了她的某些记忆吧。
顾平安暗暗的想,这样的心情,绝望又欢喜,拥有回忆,到底该不该甘之如饴?
安静了几分钟,顾平安开始有些不安,她想着该不是她的曲子让大家都悲伤了吧。
她略显局促的抬头。众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关大宝不忍气氛再这样僵持下去,提议大家玩“明七暗七”,游戏规则很简单。按自然数按顺序数下来,1、2、3、4、5、6、7……遇到7、17、27、37等以7结尾的数字称作“明七”,7的倍数如14、21、28等称作“暗七”,到“明七”“暗七”的人都不能发声,只能敲一下桌子,然后逆顺序再继续数下去。
游戏简单,到“27”“28”最容易出错。在场好几个都喝了不少酒。后来关大宝觉得不尽兴。将惩罚措施改成“真心话大冒险”,凡是出错的人要接受全部人的刁难,真心话的问题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不尴尬的不问。大冒险更是奇思妙想怎么大胆怎么玩。
顾平安数学一贯不好,连带她对数字也非常不敏感。她一直三心二意的看着角落里坐着的沈安平和莫非。男的俊俏女的美艳,俨然一对璧人。沈安平了无兴趣却还是努力配合着,莫非微笑着的表情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他们玩游戏也是那么聪明,大家都犯错,唯有他们正过来倒过来都没有错过。
被惩罚喝了几杯酒的顾平安羡慕的望着他们。
也许,聪明的人该和聪明的人在一起吧,他们是那样合适。比起她,莫非大概是更适合沈安平的女人吧。那样耀眼那样张扬的一种美,事业成功、与任何人交往都游刃有余。她好像每时每刻都笑着,都不会累一样。不像顾平安,看谁不顺眼就给人脸色,冷嘲热讽。那样不成熟。
顾平安自嘲的笑了,抿了一口酒,数字正数到她,她高兴的扬声叫了一声:“28——”她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马上吐吐舌头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又错了。”她想了想:“我选大冒险。”
一时喝高的公子们也不是吃素的,嚷声说:“不成!不能轻易饶了他们一帮!刚才大宝让老子□□老子不爽!你!你!”他醉醺醺的指着顾平安:“你站到门口去,下面进来的第一个男人!你亲他一下!”
……
顾平安踱步到门口的时候,酒才清醒了一些。
她顿时一阵脸热。妈呀!如果下一个进来一个猥琐男,那她怎么开口!不对!不管是怎样的男人,那都是男人!她该怎么开口呢!
她一时苦恼的用手撑着脑袋。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她连站十几分钟都没有人进来。
她百无聊赖的回头看向他们一桌人,众人都喝着酒聊着天打发时间。等待着她的“惩罚”。她偷偷的看了沈安平几眼。
他今天一直很沉默。他把莫非带在身边,明明是女伴的身份,却极少和她交流。他也没有故意和她做出亲热的模样。沈安平就是沈安平,他一直不是个成功的演员。不喜欢的人,他没办法做出喜欢的样子。他偶尔低头喝酒,问到他头上就简洁的回答,不问就一直不说话,和众人嗨到爆的气氛格格不入。
顾平安总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追着自己。可她抬头时却没有人在看她。
她犹疑着是不是自己醉了错觉了,可沈安平却是真真没有抬头看她啊!
她撇撇嘴一回头。钢化玻璃被人缓缓推开。顾平安再也顾不得其他,整颗心揪成一团直直的盯着门。
首先入眼的是一双修长并且骨节分明的手。中指上戴着一枚低调的刻字戒指。顾平安紧张的头都不敢抬,只看见那人一双皮鞋竟直直的停在她眼前。
她倏然抬起头。久未谋面的毕冉竟然横空出世站在了她面前。
她暗叹自己运气还真是不赖。立刻笑眯眯的拽着毕冉的衣服:“今天真他妈走运!毕冉,借我亲一下吧!”说着,垫脚就要亲他。不想毕冉面无表情的推了她一下,将她隔开,“干嘛!好久也不见也不给随便调/戏。”他竖起自己的手:“看到戒指没!我也要结婚了!”
顾平安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没认出是毕冉的手正是因为这枚多余的戒指。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她太无情,没有爱的男人她一点也不觉得遗憾或者可惜,反而诚挚的祝福:“挺好的!你是我见过最爽快的男人!”
毕冉无奈轻笑:“能不爽快么?和世界上最无情的女人待过,要人不爽快都不行!”
“诶,对,”顾平安想着,都说她是最无情的女人,没有心,怎么一个那样疼,一个毫无感觉呢。她自嘲的一笑,抬头:“你怎么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我来找我一个朋友。”
“哦。”顾平安和他聊着聊着也忘了自己的目的了。倒是毕冉眼冒精光的一笑,提醒她:“你是不是玩什么输了在这受惩罚啊?”
“诶!对!”顾平安一把搂着毕冉:“你都要结婚了!总不能还喜欢我吧!那给亲一下行不?”
毕冉眯起眼睛,望了望远处坐着几个他熟悉身影的角落,狡黠一笑,对顾平安说:“我倒是愿意给你亲一下,但是我觉得应该会被打断。”他撇撇嘴往后一指,沈安平那秀致卓绝的身影竟向她们的方向走来。
顾平安觉得一颗心都因为他的走近提到了嗓子眼。
今天一整晚她都没有和沈安平有过任何交集。
她以为沈安平对她是真的毫不在乎了。却不想在看到“惩罚”对象是毕冉时,他还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过来。
顾平安双手紧紧的交握着。虽然紧张,但她嘴角的笑意却还是越来越明显。
她想,也许沈安平真的只是嘴硬而已。毕竟,他是那么爱她不是么?
随着沈安平越来越走进,她的视线也逐渐清晰。她也清晰的看见沈安平转了转手机,拨了几个号码,接通后放在耳边,虽然不知道他打给谁,但他的表情告诉她,他是在给人回电话。
他走的不快,与她擦身的那一刻仿佛电影镜头,一瞬间就恍如隔世。他的气息一闪而过,快的让她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心,蓦地又沉向谷底。
原来,他不过是嫌吵走出来回电话罢了,她还自作多情的以为……
她回头,莫非正一脸嘲讽的看着她。她觉得全身沸腾的血液终于冷却了下来。脸上像有火烧着,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嚣着疼痛。顾平安觉得脚下有些虚浮,踉跄的往后退了一步。
也不知是踩到什么,只听“哐当”一声,她往后滑了一下,她的后背撞上了酒吧装饰用的抽象朝天柜,那柜子扯到天花板上垂坠的装饰带,那袋子绞住的,是原本就很脆弱的水晶灯。
像电影一样,电光火石的一刻,一切的巧合都凑到了一处。
顾平安不太平稳的高跟靴子连支撑她站直的力量都不够,何谈带她闪开。她本能的举手想要护着头。
就在水晶灯砸向她的刹那,她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因为她闭上了眼睛,所以她没有看见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她,毫不犹豫的整个人扑在了她的身上,以肉体为她抵挡了倏然坠下的——水晶灯。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觉一股温暖的力量将她包围。身体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重量将她压在了怀里。
明明整个酒吧炸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她却觉得好像世界都静了下来。
她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句:“沈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