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的程端五不再是十七岁的程端五,她已经学会不对陆应钦抱有幻想。曾经沸腾的那颗心也随着时光消逝逐渐冷却。她以为的那些繁华的曾经最后也只换来她半生萧条,每每午夜梦魇,她总在一脸湿泪中问自己:还爱他吗?还敢爱吗?
回答她的,只有一室的清冷。
在和哥哥冷战了一个多星期后,哥哥最终还是原谅了她。生活,有时候就是残忍得令人只能无奈地妥协。
不论是程端五还是程洛鸣,都已经被生活压弯了腰,生活让他们变得市侩变得庸俗,所谓尊严所谓骨气,他们统统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那么多年过去,哥哥再痛苦都没有在程端五面前掉过眼泪,可是在收拾东西看着冬天的照片时,七尺男儿却生生地落下泪来。
程端五心里酸酸的。她努力吸气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一丝伤恸和悲悯,让那些涌上眼眶的眼泪缓缓退却。她不是不动容,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几乎去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孩子,她何尝忍心?可她能做什么呢?她活得太累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和命运挣扎。
离开这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这是她和哥哥的约定。
七年的时间,足够她认清一切现实了。陆应钦不会爱上她,不会因为孩子妥协让步,不会施舍任何一丁点感情给她,她能做的,只有认命。
一段时间不见俞东,他的眉眼里尽是复杂的情绪,瘦削的脸颊上一双深邃的眼睛优柔地看着程端五,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开了口:“端五,该走的不是你。”
程端五轻轻地笑了,眼角眉梢里尽是比绝望更甚的悲凉,“俞东哥,不走,我该去哪里呢?”她手撑着下巴,二十四的年纪,该是如花一般灿烂的,可程端五却已经腐朽得令人惋惜。
“陆先生知道我还在这个城市,该是如鲠在喉吧,他讨厌我,你也知道。不想再惹更多麻烦了,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没有我,他会对我的孩子好一点吧?”她疲惫地眨着眼睛,一双潋滟波光的瞳眸此刻静然如一坛死水,她低垂着头,心揪扯一般的疼,声音也逐渐低下去,“俞东哥,佳佳和陆先生……怕是要结婚了吧?希望你能和佳佳说说,对冬天好一点。”
俞东很想告诉程端五他自从离开陆应钦的势力范围,和自己的妹妹就有很久没有见面了,可他面对程端五那一脸的祈求,终是什么都不忍心说出口,只沙哑着声音答应:“好。”
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程端五轻轻地笑了,她喝了一口茶,热气氤氲得她眼眶红红的,她瘦削的手捧着茶杯,孱弱得几乎不堪一击,俞东难以想象这么多年,她那么瘦弱的肩膀是如何担起养一个家的重担。
那么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岁月才熬成了这般模样,俞东捂着额头都想象不出。
俞东默然地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怜悯,半晌才说:“端五,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程端五点点头,颇为感慨地说:“最苦最累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去死,”她眨着眼睛笑着对俞东说:“别瞧不起我,那时候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没有一分钱,冬天又并发肺炎快不行了,我抱着冬天站在十楼的医院顶楼准备跳下去一了百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回首往事,那些苦涩仿佛都变了滋味,不再那么难以咽下,“最后是我哥找到了我们,他皱着眉头破口大骂,他对我说‘端五,你疯了是不是?死都不怕了你还怕活着?!’”
她抬眸,那一瞬的表情让俞东觉得震撼,程端五仿佛真的脱胎换骨了。
“俞东哥,我会好好的活下去,不为任何人,为我自己。”
程端五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刻薄高傲的少女,现在的她活得辛苦却充满了人气。俞东觉得她比过往更具备吸引力。
他想起以前也曾有不自量力的混混喜欢程端五,最后都被程洛鸣一顿收拾,那时候的程家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程洛鸣踩着被揍得没有人形的混混,不屑地斥骂:“凭你也配喜欢我妹子?癞□□想吃天鹅肉!”
那时候俞东站在程洛鸣身后默默攥握着拳头,咬着牙什么也不敢说。
他也曾经“癞□□想吃天鹅肉”,但他隐忍着什么也没有说。那几年,他看着程端五一步步蜕变的耀眼,一步步情窦初开,最后一步步爱上陆应钦,一步步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感激程家的落魄。如若不是如此,他怕是怎么也不敢接近程端五。他对程端五的喜欢是那样卑微,即便是现在,他仍自觉配不上她。
程端五的表情给了俞东无限鼓舞。多年前他因为自卑放弃了表白心迹的机会,多年后,他终是不想让自己余生继续后悔。他紧握地拳头逐渐松开,最后附在了程端五的手背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颤抖,他听见自己贯破耳膜的声音,
“端五,别走了,以后……跟我过吧……”
“……”
程端五回家的一路都有些激动,她走得轻飘飘的,几乎觉得自己踩着云朵。
俞东的表白简单又质朴。他实在地对程端五说:“以后,跟我过吧……”
程端五震惊得无以加复。如今的程端五已经变得现实,她不再期待美妙的爱情,她只想安定地过日子,俞东真诚的承诺让她死灰一般的心有了一丝雀跃。
平凡的俞东,没有张扬的容貌、非凡的能力,甚至丧妻带着一个女儿,可程端五还是感激上苍对她的怜悯。
她不是没有想过找个普通的男人嫁了,安稳地过完后半生,却一直没有人愿意娶她,她的负担太重了,即便偶尔有男人蠢蠢欲动,最后仍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败下阵来。
她仔细回想俞东最后的表情。
阳光金灿灿如同轻纱披在他身上,硬朗的眉目勾勒出赏心悦目的弧度,一双清澈的眼睛含着温柔如水的笑意,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三十岁结过婚的男人却像是愣头小子一般,面对女人还会那样紧张,程端五想想就觉得好笑。
她一时也震的不知该说什么,傻乎乎地问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俞东比她还激动,语无伦次地说:“这句话我憋了很多年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愿意照顾你下半生,端五,我是认真的……我……”他嘴拙,好话也不会说,可他的承诺从程端五听来是那般暖心。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忐忑地看着天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可以拥有这般清澈的蓝天。
程端五眼中水光连连,她有些怯意地呢喃:“等我回去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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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应钦连续几日都忙得焦头烂额家都没空回。连续应酬几天,他喝得烂醉如泥最后被司机送到俞佳佳那里。
他醉得迷糊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又是怎么睡觉,只知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全身发麻。他趔趄着爬起来去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他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他按压着头痛欲裂的太阳穴缓解宿醉的诸多后遗症。
听见他房里的响动,俞佳佳婷婷袅袅地走进来,一见着他,自觉地招了佣人倒来醒酒汤。
她自然地将醒酒汤递给陆应钦,嘱咐他:“别太拼了,以后少喝点酒,身体要紧。”
陆应钦皱了皱眉,宿醉醒来整个人没什么生气,只瓮声回应:“知道了。”
“先洗个澡吧?你是再睡会儿还是下楼吃早饭?”俞佳佳穿着一身睡衣素面朝天,却仍是掩不住她媚眼如丝的风骨。陆应钦一脸调笑地揽着她:“这么贤惠,我迫不及待的想把你娶回家了。”
俞佳佳凝眉嗔他:“没个正形,快去洗澡。”她顺手收拾了陆应钦脱下的外套,下楼去了,末了又回头交代:“那孩子这几天闹别扭闹的厉害,”她斟酌再三又说:“你一会儿去看看吧。”
陆应钦算起来是第一次正式见孩子,自从孩子接回来他就没看过,每日忙得没有人形,都是俞佳佳在照料。孩子和照片里很像,很瘦却比同龄的孩子高很多。似乎闹脾气闹累了,他蜷缩成一团睡在床上。睡着了还皱着眉头,那隐忍的表情像极了后来的程端五。陆应钦看着孩子顿觉心烦气躁,拿了烟要抽,但他转念一想又把烟揉碎了扔进了纸篓。
真是个识相的孩子,好像知道陆应钦讨厌他妈妈一样,全身上下没有哪里长得像她,除了皮肤白。程端五是他这么多年见过白得最好看的女人,放在哪里都好像会发光一样,怎么都晒不黑。一笑起来明眸皓齿,略带婴儿肥的脸颊上浅粉的红晕让她看上去可口的像个苹果。过去的她最爱擅作主张挽着他的手臂亲昵地喊他:“应钦。”
而他也习惯了生硬地甩开她。
他眯起眼,回想程端五的一颦一笑,惊愕地发现,他竟然记得那样清晰。
他想,也许恨才是世界上最坚固的情感,所以他这么多年都无法真的彻底忘却程端五这个人。
不知是不是男人都有初夜情结。他之后也在各种场合半推半就有过几个女人,可他却总也忘不了程端五,每当失眠的时候他总会想起程端五,17岁的程端五在他的酒里下了点东西,想以此挽救程家残存的威严。她自以为他全然被药性控制,生涩地引诱醉酒的他,直到他粗鲁地扑上去。那天夜里她一直在哭,却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怕吵醒了他。她那副隐忍的表情让他更加烦躁,更加想用力地□□。
他一直难以忘记第二日清晨被他冷酷羞辱后,程端五的表情,她安静得像一抹游魂,全身□□只得紧紧地抱着被子,脸色惨白,她咬着牙眼巴巴地望着他,那表情让陆应钦没来由的又觉得不耐烦。她最后的希望也被他残忍地撕碎。陆应钦冷漠地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极端鄙夷地回头对程端五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程家?你以为跟我睡一觉就什么都解决了?瞧你美的?程端五,想跟我睡觉的多了去了,还要看我有没有兴趣。”他收敛起最后一丝讽刺的笑意,冷冷一哼,口气冷漠到极致:“滚!”
程端五沉默地穿上衣服,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陆应钦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净白的床单上留着点点血痕,陆应钦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觉得心烦气躁,发狂一般把床单撕得支离破碎,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他讨厌被控制,但前一日那药性对他而言并不是无法自控,可他却可耻地发现,他对程端五竟然有那浅鄙的渴望,他觉得恶心,这一切他都觉得恶心。
而最恶心的,是忘了仇恨竟然对程端五产生欲望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