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清晨,空气非常清新,鸟儿的鸣叫声也显得格外清脆。
程悦一向是寝室里最早起床的人,没想到这天醒来的时候,身旁叶敬希早已不见了踪影,倒是身上的薄毯盖的很严实。
程悦整理好床铺,起身下床,发现桌上显眼的位置压了张纸条。
揉揉眼睛,拿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潇洒的钢笔字。
“昨天真的很感谢你,军训回来请你吃饭——叶敬希留”
侧头从阳台看下去,楼下排队体检的聒噪的大一新生中,始终找不到那人的影子。
或许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程悦微微弯起嘴角笑了笑,把纸条折好,收进了抽屉。
科大的校规非常严格,大一新生的入学军训也是军事化管理,把所有新生拉到附近的军区住一个月,穿衣、叠被都按正规的军校一样训练,半夜四五点一声口哨马上起来集合也是常有的。
那样痛苦的军训之后,回校的学生大部分都瘦了一整圈。
所以当程悦打开寝室的门,再次见到叶敬希时,脱口而出的便是:“你瘦了很多。”
“有吗?”叶敬希说着,还轻轻用拇指摸了摸下巴。
看着他的动作,程悦忍不住笑了起来。
“稍等一下。”
说着便转身进屋,把钥匙塞口袋里又走出来。
“找我有什么事?”程悦问。
“有没有时间?请你吃晚饭。”
“果然啊。”程悦顿了顿,“我今天特地没吃晚饭,想着会不会有人请客呢。”
叶敬希的嘴角微微扬起:“哦?这么巧。”
“你们军训不是结束了吗,今天又是周末,我就想,你今天应该会来找我。不然,明天就开始上课,再找时间凑一起就要等下周了。”
“分析的不错。”微微一顿,“不过,你不怕纸条上的话只是客套?”
“当然不。我想,你这么严肃的人,不会轻易承诺什么,承诺过的,却一定会做到。”
“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我?”他的目光变得深沉。
程悦却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转身把门上了锁:“走吧。有点饿了。”
叶敬希点了点头,跟上程悦的脚步,随口问:“你舍友都不在吗?”
“他们都去打球了。”
“你不去?”
“天气一热,我就懒得动。人们都喜欢冬眠,我呢,却喜欢夏眠。”
“呵呵。”
耳边传来的低低的笑声让程悦有些惊讶,扭头见他嘴角带着微笑的样子,不禁开口道:“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话还挺多的。”
“怎么,不习惯?”叶敬希也侧过头来看着他,敛住笑容之后,目光变得深不可测。
“嗯,在我印象里,你很喜欢沉默,更不会跟人主动聊天。”
“话不在多,而在精。我喜欢讲重点。”
程悦把手塞进口袋里,耸耸肩道:“要是领导都像你这样,每次大会发言,我们就不用听那么痛苦了。哎,那些个领导,每次都说‘下面我简单总结一下’,然后就总结一个多钟头。”
听了这话,叶敬希也不禁笑了起来。
沉默片刻后,才道:“我不主动跟你说话,还有一方面的原因,是跟你不熟悉。”
“哦?”程悦看了他一眼,轻笑道:“这么说,现在的我们,算熟悉了?”
“是的。”叶敬希顿了一顿,转过头去看着前方,“跟你聊天很轻松,因为你很会掌握分寸。”
“怎么说?”
叶敬希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天晚上,我知道你在我身后。”
“谢谢你,没有打扰。”
程悦扭过头来看他,他深邃的目光正静静注视着自己。虽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可程悦知道,他的感谢是真诚的。
他这样的人,应该不屑于说假话来套近乎吧。
——所以,他请我吃饭,是真的想交我这个朋友?
想到这里,程悦的心情更加愉快起来。
“如果你想知道些什么,我也愿意告诉你。”叶敬希说。
见程悦扭头疑惑地看向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那天晚上的事。你听到我打电话,不会好奇?”
程悦了然地点点头,“是很好奇。那你弟弟没事了吗?”
“嗯,已经安全了。”
“那就好。”
“只有这一个问题?”
“我想,对你来说这正是重点。”程悦侧过头来,微微一笑,“不是吗?”
“是的。”
“那就行了,其他问题以后可以慢慢了解。我不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再说,我们刚认识,我若把你全家家底都问个清楚,说不定你会反感,甚至怀疑我有什么不良企图。”
叶敬希嘴角微微上扬:“如果,我愿意告诉你呢?”
“那么我也愿意,做一个倾听者。”程悦认真的说。
侧过头来,正巧对上他的目光。
深邃的眼中隐隐含着笑意,嘴角微微上弯的他,卸去了初见时的冰冷。
那样平淡的笑容,竟让人有种温暖、踏实的感觉。
黑夜里刺骨的冰冷,和此刻温暖的笑容,那样两种极端,却在他身上融合地如此完美。
***
“到了。”低沉的声音打断了程悦的思绪。
映入眼帘的是一家环境优雅的西餐厅,门口的音乐喷泉流淌着悦耳动听的旋律,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空调的冷风吹得人神清气爽,酷暑的热气在这里荡然无存。
还以为同学之间请吃饭,不过是一起下个餐馆吃碗牛肉面什么的。没想到他竟然请自己到这么高级的餐厅,这样正规的请客让程悦顿觉压力。
虽然从来没有吃过西餐,不过程悦倒也很大方,泰然自若地跟着他一路走进了三楼的包间,一点也没有菜鸟的局促不安。
叶敬希非常绅士地替程悦拉开了椅子,然后拿过菜单递给他。
“我不清楚你的口味。你喜欢吃什么,自己点吧,不用客气。”
程悦看了一眼精致的页面上匪夷所思的标价,然后把菜单推回给他,笑了笑:“还是你来点吧,我随便就好。”
叶敬希便也不再推辞,点了两份牛排套餐和果汁。不到十分钟,菜就上齐了,叶敬希对忙碌个不停的服务小姐说:“有我在就可以了,谢谢。”
那小姐会意一笑:“两位请慢用。”然后识趣地走开,顺手带上了门。
叶敬希熟练地切好牛排,推过来给程悦,再拿回程悦面前的那份。
程悦怔了怔,不太自然地道了声谢。
这样简单的动作,不知怎的,竟让程悦有种被人关心照顾的错觉。
两人都沉默着,屋内只剩下餐具和盘子接触时悦耳的声响。
程悦每每抬起头来,都看见他低头认真进餐的样子。俊美的脸褪去了冷漠和严肃,完全放松下来享受美食的他,全身上下淡淡的慵懒气息,竟有种别样的魅力。
他现在还不满二十岁,却没有同龄人该有的冲动和热情。
那种波澜不惊的淡定,是经历过很多风浪的人才能拥有的沉稳吧。
他的家庭,他的背景,到底有多么复杂呢?
“在想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他低沉的声音。
程悦放下餐具,擦了擦嘴巴,抬头笑道:“我在想,你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一个人的生活。”他的回答很简单,“在别人眼里,很无趣的那种。”
程悦轻轻皱起眉头。
叶敬希平静地道:“你知道,一个成功的商人,需要什么吗?”。
程悦没有回答,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只需要做一个倾听者就足够了。
“我父亲说,成功的商人,必须狠心和无情。”
“所以,他便按照这样的原则培养我。“
“我本来有个双胞胎弟弟,可自从出生后,我们就被分开。据说双胞胎在一起久了,会对彼此产生很大的影响。所以父亲从小就把我们分开,我跟弟弟只有在节日的时候才能见面。我们甚至,从来没有一起过过生日。”
“后来三弟出生了,当时我并不在家,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也完全没有印象。”
“五岁开始,父亲就给我安排了最好的家庭教师,他甚至,替我们规划了完整的人生。”
“我能预见四年以后的自己,该做什么事。”他微微笑了笑,拿起果汁抿了一口,“这样的生活,对一般人来说,是很无趣吧。”
“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他的语气始终是平淡的,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可程悦的心底却是一阵轻微的刺痛。
对面的人,偶尔流露出来的刻骨的寂寞,让人不由得心疼。
因为他从小就是一个人生活的,他习惯了独自思考,独自解决一切困难。所以才不到二十岁,就如此成熟和稳重。也如此的孤僻和冷漠。
生一对双胞胎,对平常的家庭来说,那是多么幸运而美好的事情。
一般的父母都喜欢给他们买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发型,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满脸自豪地带他们去游乐场,吃一样的冰棍,听旁人说他们长得好像,然后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每年生日的时候,总会让两个孩子一起过,然后让他们坐在一起拍dv,长大后送给他们,作为最珍贵的纪念。
而叶敬希的父亲,因为担心双胞胎之间产生影响,竟然把两个孩子强行分开。
从小就被分离的他们,一定没有感受过太多亲人的温暖。
可是,在弟弟出事的时候,叶敬希却在雨夜里独自站在阳台上,为了等一个消息而彻夜未眠……
其实他心底,还是很在乎他弟弟的吧。
只是那些属于兄长的温情,都被刻意的,深深的,掩藏了起来。
“对了,科大允许学生搬出去住吗?”叶敬希突然问。
程悦抬起头来看向他:“你想……搬出去租房住吗?”
“我喜欢一个人住。”
是喜欢,还是习惯?
程悦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搬出去住是可以的,不过要跟学工办申请,教务处批准以后,再找宿管科、后勤办、财务处之类的单位盖章,那样学校就不会再扣你宿舍费,宿舍检查算人数也不会记你的名字。”
叶敬希点了点头:“好,我明天就去办手续。”
顿了顿,程悦轻声问:“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叶敬希的脸上没有表情:“我会是他最满意和骄傲的儿子。”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平静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可是程悦很清楚,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甚至厌恶父亲替他安排的人生。可是最后,他却选择了妥协和接受。
“这样的儿子,一个就够了。所以,请你放过他们。”
雨夜里冰冷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程悦猛然一震,心中那种刺痛感竟然变得更加强烈。
——原来,他接受父亲的安排,只因为,他不想让弟弟走自己的路?
既然在那样的家庭,必须有人成为父亲商业化的牺牲品,那么,就让自己这个做大哥的,来担起一切责任。这样,弟弟或许可以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拥有自己的人生。
外表冷漠的他,原来心底,竟是如此温暖的人。
他的弟弟们,甚至不知道,在那样毫无人情味的家里,是他们的大哥,一直挡在前面,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他们对哥哥最多的印象,或许,只是他冷漠又疏离的背影吧。
正如此时程悦看到的一样。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他的后背,始终是挺直的。
也习惯了没有人,跟他并肩而行。
不知为何,那一刻程悦突然想,如果他的身边有人陪着,他会不会好过一点。
自己只是一个他刚刚熟识起来的学长,对于他的家庭,完全不能改变什么。可至少,在他读书的这几年里,可以陪他说说话,一起打球什么的,让独自回国的他不那么寂寞。
看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回国读书,家里那边却是完全不关心的样子,程悦真有点于心不忍。
想到这里,程悦不禁微微笑了起来,上前两步,跟他走在一起,随口说道:“我知道学校附近有一个院子,挺干净的。房主想把它卖掉,却一直找不到买主。或许,你可以先把它租下来。”
“你又帮了我一次。”
“不用说谢谢了。”程悦弯起嘴角,“我们是朋友嘛。”
叶敬希停下脚步,侧过头来,也微微扬起了唇角:“你说的对。”
很多年后,程悦依然记得那一幕。
身后欢快起舞的枝条,路上呼啸而过的公车,旁边唧唧喳喳吵个不停的小学生,面前促销商品的巨大横幅,
那个傍晚金色的夕阳。
还有那个人,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深邃的眼睛里满含笑意,声音低低的,轻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一样。
那是程悦记忆里最深刻的部分。
如果记忆就像拍摄的影片一样,可以自由选择播放,他甚至希望,关于叶敬希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