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又走了半柱香功夫,陆天行等人便到了山间的歇心亭外。
本成和尚见几人到来,甚是欢喜,连忙起身相迎,合十微笑道:“几位施主肯赏光,贫僧实是不胜之喜。”
陆天行拱手笑道:“大师客气了。”
本成和尚手一引,笑道:“敝寺备下了一席素斋,还望诸位不要嫌弃才是。”
陆天行摆手笑道:“在下等人冒昧叨扰,又怎敢嫌弃。”说完便和赵青瑶挨着坐了,晴雪与紫雨则站在二人身后侍奉。
望着桌上一道道的糖醋排骨、东坡肉、红烧狮子头、清炒虾仁等精美菜肴,不要说是晴雪和紫雨,就连见惯了大世面的赵青瑶也不由惊得呆了,不明白这和尚庙里为何竟会如此作为。
陆天行从后世而来,自是知晓其中关节,笑道:“瑶儿快来尝尝潭柘寺天下闻名的素斋吧,等闲之人可还没有福气尝到呢。”
本成和尚笑道:“陆施主果是识货之人。”说完转头对赵青瑶道:“女施主请放心用菜便是,这些皆是素斋。”
赵青瑶自然不会在人前露怯,当下微微一笑,夹起了一块色泽红亮油润的糖醋排骨,放入了口中,轻咬一口,这才吃出“排骨肉”乃是裹了酱汁的面食,而穿插其中的“脆骨”则是由油煎过的藕条代替,滋味比之真正的糖醋排骨,有着七分相像,少了三分油腻,却多了三分清香。赵青瑶不由赞道:“果是人间美味。”
本成和尚笑道:“女施主喜欢便好。”说着手一引,笑道:“陆施主请。”
陆天行也举起了筷子,笑道:“大师请。”
一餐已必,本成和尚笑道:“敝寺既被称为潭柘寺,便是因为后山的龙潭乃是一道奇景,贫僧这就引二位前去游览,如何?”
陆天行摆了摆手,笑道:“不急,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大师对我等如此厚待,如若在下无力应承大师所托之事,岂非惭愧?”
本成和尚笑道:“想不到陆施主竟是如此爽利之人,既是如此,不知可否请几位移驾方丈院。”
陆天行道:“正该去拜见方丈大师才是。”
于是,本成和尚就引着众人来到了方丈院,缓缓将门推开,满屋的药气便随之扑鼻而来,本成走上前去,对里面一个长眉低垂的老僧行礼道:“方丈师叔,陆施主到了。”
只见那老僧满脸病容,就连眼神中都已无几分神采,但他见了陆天行,却是精神一振,连忙命本成将自己搀扶起来,合十道:“贫僧达观,见过陆施主。”
陆天行忙回礼道:“达观大师安好。”
双方按宾主就座后,达观大师笑道:“贫僧琢磨着,自己时日无多,本想去拜访陆施主,但苦于禁受不住车马劳顿,正感为难之际,不想陆施主今日便光临敝寺,这实是我寺之福啊。”
陆天行摆手笑道:“大师言重了,您有何事且请吩咐便是。”
达观大师笑道:“贫僧不敢,只是大明自太祖皇帝起,历代皇帝及后妃大多信佛,潭柘寺或凭借朝廷的拨款,或依靠达官贵人的捐资,经过了多次整修和扩建,方才有了今日的格局,万历年间,神宗皇帝更是钦命贫僧在此任主持方丈,为江山社稷祈福,足可见皇帝对我佛如来的敬重。”
陆天行心中暗道:莫非你是想让我请小皇帝为潭柘寺拨款?可不要说国库空虚,就算是殷实无比,看你这里贵客如云,香火旺盛,我也断然不会接受你的请求。想到这里,便盘算着找个甚么由头来拒绝才是。
谁知达观大师却道:“然而自先帝至如今的天子,先后册封了两位天师,已有重道轻佛之势,潭柘寺的僧侣都是方外之人,自不会在意身外虚名,也不便对道家的思想置喙,但贫僧听闻先帝驾崩,似乎与道家的丹药还有些关系,因此贫僧不免对此事有些许忧心。”
陆天行心下暗笑:你这是跟我打什么机锋,怎地又扯到重道轻佛与先帝驾崩的事来了,当下笑问道:“不知大师有何见教?”
达观大师摆手笑道:“贫僧不敢,只是佛教讲求普度众生,只要有缘分就可以度化,贫僧年迈力衰,已无力再度化世人,因此贫僧想请当今天子再行钦命一位主持,也好不负神宗皇帝当年之托。”说着使了个眼色,本成和尚便取出一张银票,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陆天行。
陆天行瞥了一眼,见赫然是一张十万两的银票,但却仍不欲趟这趟佛道相争的浑水,于是并不接过,而是摇了摇头,叹道:“并非在下不愿为贵寺效劳,只是圣上信佛还是信道,我们做臣子的,总是不好妄加进言,还望方丈能够见谅。”
达观大师沉吟片刻,又道:“陆施主乃是不世出的良臣,这些年来为大明立下了诸多汗马功劳,贫僧极是感佩,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陆施主或有意,或无意间,却也树立了诸多敌人,敝寺僧侣六十有八,平素里在不耽搁功课之余,大多都喜欢习武强身,陆施主若不嫌弃,阖寺僧侣都愿任你差遣。”
陆天行心道:唐门只忠于小皇帝一人,王常岳虽为自己效力,却也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随时都有可能因利益而分崩离析,你若是能早些将这些话告诉我,多半便会成事,可我此时已有了晴雪的保护,身后更有实力雄厚的无常门做靠山,实在就没有必要为了眼前这点利益,冒着得罪王常岳的风险来帮你这小小的潭柘寺了。
于是陆天行叹了口气,面带为难之色地拱了拱手,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与王天师,也就是全真教掌教王真人颇为相熟,实是不便参与这佛道之争,还请大师见谅。”
达观大师是何等精明之人,听陆天行只说与王常岳相熟,而不说是交好,并未将话说满,便知他是嫌筹码不够,遂笑道:“原来如此,只是陆施主既然与王真人相熟,就定然知晓王真人的志向并不在求道修仙上面,而是一心想要重振全真教,将其恢复成天下第一大门派的江湖地位,甚至是称霸江湖,因此王真人又怎会计较天子是否钦命潭柘寺主持这等小事?”
陆天行思量片刻,心想也确是如此,王常岳一心想要江湖称雄,想来也不会在意此等小事,但却还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达观大师见陆天行并未再开口拒绝,便知他已被自己说动,又道:“陆施主莫看贫僧这潭柘寺不算多大,但一年的香火钱却也着实不少。”说完又道:“本成,这两年我已将寺中事务交由你打理,去岁京里的达官贵人,统共给寺里捐了多少香火钱?”
本成和尚道:“回方丈的话,共有四十八万六千三百四十五两七钱银子。”
陆天行听了,心中不由一惊:要知过去一年大明国库岁入银两不过才只有七百多万,京中勋戚权贵们给一座寺庙捐的银子竟有近五十万,这已远远的超过了陕西、贵州等穷困布政司衙门一年的岁入!看来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像小皇帝说的那样,权贵们实在是得到的太多,也该让他们适当的放放血了。
达观大师点了点头,笑道:“《荀子·君道》有云:上好贪利,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丰取刻与,以无度取千民。便是告诫我等不可贪婪无度,要尽量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潭柘寺的僧众虽非官吏,香火钱大多靠的也是达官贵人们的布施,但追本溯源,这些银两还是来源于百姓们的赋税,如今寺里的香火钱多了,贫僧等人便想着要回馈朝廷,回报百姓。陆施主若是愿意为敝寺代为斡旋,敝寺愿将每年香火钱的两成上缴朝廷。”
说到这里,达观大师又压低了声音道:“再将两成银子兑换成陆施主指定钱庄的银票,送入贵府,绝不会为外人所知晓。”
陆天行自也觉得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想着或许还能有讨价还价的机会,又苦于身份不便开口,故而只是微笑不语的望了赵青瑶一眼。
赵青瑶冰雪聪明,立时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站起欠身行了一礼,笑道:“小女子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教方丈大师?”
达观大师自然早已得知,眼前的女子乃是吏部尚书赵南星的爱女,与陆天行的关系又非比寻常,因此心中虽对其在此时提问略感不快,却还是微笑道:“女施主请问便是。”
赵青瑶嫣然一笑,问道:“《金刚经》上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贵寺若想不负神宗皇帝所托,只需继续为江山社稷祈福便是,又何必执着于自己的身份是甚么,定要请求当今天子钦命?”
达观大师笑道:“想不到女施主竟如此的有佛缘。我佛讲求众生平等,敝寺僧众又岂能只为江山社稷祈福?诚如女施主所言,天子钦命,对于佛家弟子而言,也不过是虚幻之事,但有了这层身份,方才会有更多的百姓来此听贫僧讲经说法,我等也就可以度化更多黎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