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行听后也不由暗暗点头，忆起这正是柳如是《杨柳》的下句，抬眼望去，只见那男子四十出头的年纪，身着青布衣衫，悬一块雪白玉佩，装束虽称不上华贵，却自有一股不凡气度。

陆天行有心与其结交，悄声问道：“冯尚书，此人文采斐然，可是江南知名的士子？”

冯从吾低声笑道：“陆主事好眼力，这位可是万历三十八年神宗皇帝钦点的探花，曾官至礼部侍郎，后因为受到魏忠贤的排挤，被崔呈秀弹劾后革职归乡。”

陆天行听完更是有意结纳，低声问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冯从吾笑道：“虞山先生乃是江南一带的文学大豪，与老夫也算是同乡。”

陆天行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却顿时僵住了，不禁问道：“虞山先生？可是那钱谦益？”

冯从吾看出了他面色的变化，不解道：“正是，可有何不妥之处？”

陆天行神色恢复如常，摇头笑道：“无妨，久闻大名。”

巧玲笑道：“这位先生对得极其工整，先拔头筹，那么我要出下一题了。”说完手一摆，两名仆从又将一幅墨宝展开，只见上面写道：“杨花飞去泪沾臆，杨花飞来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

一众男子又开始苦苦思索，钱谦益也合起折扇，轻轻在掌中敲打着，哪知陆天行已抢上前去，朗声道：“杨花去时心不难，南家结子何时还？杨白花还恨，飞去入闺闼。”原来这首《杨白花》是他当年便已背熟了的。

巧玲不由面露讶色，当先喝彩道：“真是工整！公子所对之词竟与小姐的一字不差，可见二位心有灵犀，心心相印。”

最感诧异的当属冯从吾：他早知陆天行才思敏捷，可毕竟是个连秀才也不曾中过的人，又怎能出口成章，对答如流？

陆天行方才本欲结纳拉拢钱谦益，此时却又为何出手与其争夺柳如是？

原来，这个钱谦益不仅是江南一带的大儒名宿，而且后来又加入了东林党，素以性情高洁著称，因不屑与阉党为伍，被崔呈秀弹劾而遭到罢官。

可据史书记载，此人不过是假仁假义：明亡时，柳如是曾劝其一起投湖殉国，可当钱大人走下水时，立即走了回来，对柳如是说：“水太寒，不可下。”柳如是惊怒交集，愤而欲跳下，却被钱谦益死命拉了回来。

南明弘光帝在南京登基后，钱谦益又当了南明的礼部尚书，官职反而升了，按理他本该誓死报效，可当清军统帅都铎兵临城下时，他却当先开城献降，都铎又下令民众剃头，与钱谦益较好的巡抚越其杰和参政兵巡道袁枢拒不相从，一齐绝食而死，可这位钱老先生呢？

不到两日，钱谦益就忽然说道：“吾之头皮甚痒。”说完就夺门而去，没过多久，便剪了头发，留着辫子回到了府中。

当时有气节的士子，曾特意作诗一首来讽刺钱谦益的厚颜无耻：“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

因而陆天行心中对其充满鄙夷不屑，虽对柳如是无意，但却也要搅了这个钱谦益的好事。

哪知钱谦益非但不在意，反倒拊掌笑道：“妙极，妙极，可否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陆天行淡淡道：“不敢当，小弟卫明。”

钱谦益拱了拱手，又看到了他身后的冯从吾，连忙走上前来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冯先生，晚生有礼了。”

冯从吾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左右，示意他不可多言。

钱谦益会意，笑道：“先生怎么也有此兴致，竟会来此一游？”

冯从吾笑道：“老夫这把年纪，难道还能有甚么心思不成？只是陪这位卫明兄弟来此闲逛罢了。”说着伸手向陆天行一引。

钱谦益赞道：“想不到卫兄台年纪轻轻，竟如此才华横溢。”

陆天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就在这时，巧玲已命人展开了第三幅墨宝：“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这次，就连钱谦益、冯从吾这等大儒也是眉头紧皱，一筹莫展，陆天行更是对这副词没甚么印象。

众人正自苦苦思索，忽感眼前一亮，原来身着雪白色席地长裙的柳如是，此时已从船舱中缓缓走了出来，只见她宽大的衣摆上绣着嫩粉色的花纹，玉臂上拖曳着两尺来长的烟罗紫轻绡，芊芊细腰则用条紫色丝带束着，秀发乌黑，肤色白皙，面若出水芙蓉，宛如一位出尘的仙子，又哪里像是秦淮河上的歌妓？

众男子看了，皆不由心跳加速，心生爱慕。

只听柳如是娓娓说道：“诸位公子、先生大驾光临，小女子实是不胜感激，只是小女子虽身份低微，却也有着自己的规矩，今日若是无人能对得上这第三副词，小女子也只好空船而归，故而先在此以一曲《念奴娇》来报答各位的一番美意。”她的声音竟也如其人，温婉而动听，令人心摇神驰。

说完，早有仆从搬来一张椅子，并捧来琵琶，柳如是当即在船舱口坐下，轻轻拨弄着琵琶，开口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

曲调婉转悦耳，虽不似游秀妍的琴曲那般绕梁三日，登堂入室，却也别有一番意味，使人心神荡漾。

柳如是唱曲之时，目光竟数次望向陆天行。

陆天行知道她唱的是苏轼所作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这副词借古喻今，不免心中一动，当听到“遥想公瑾当年”时，不由心下暗道：难道，她将我比作年轻有为的周公瑾了么？

就在陆大人想入非非之时，忽觉有人轻轻碰了碰自己左臂，扭头看时，原来竟是柳如是的婢女巧玲，不由惊道：“你……”

巧玲忙将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见陆天行会意地点了点头，巧玲嫣然一笑，将一个小纸团塞在了陆天行的手里，便转身返回了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