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木柱和房基上都被浇了?桐油, 火势一起,不用风吹,整座殿宇顷刻间就被围入了?火海。
但起火后, 无论是咸宁帝还是大皇子都还没有跑出来,有人?慌张地想打?开殿门,没想到门从?里面锁着,根本推不开。
不过几息, 火舌就已经?席卷而来, 所有人?都不得不退开, 太平缸中蓄积的水于大火而言, 不过杯水车薪,刚泼上去?, 就化成了?白汽。
谢琢与皇后站在无人?的暗处,远远看着。
交战打?斗的声音渐弱, 随之响起的是此起彼伏的“走水了?”的呼喊声。
皇后曾与崔萤回相识, 她打?量谢琢的容貌, 眼中露出怀念:“你长得不像你父亲,更像你母亲和你外家。”
谢琢点点头:“嗯, 家里的老仆也是这么说,还说母亲容貌娇美, 父亲为了?娶到母亲,受了?外祖父不少刁难。”
桂树的枝叶掩映着一弯新月,风中有淡香, 没有再提谢衡和崔萤回的旧事伤谢琢的心, 皇后过了?一会儿,想起谢琢看见李忱中箭身死时,毫不惊讶的模样, 问他:“你是不是从?最?开始,就不相信李忱能成功?”
“陛下?多疑,又?将皇位看得至重,他绝不会轻易让李忱成功夺位。”谢琢望着远处奔走呼号的宫人?,侧脸如凝玉,“我的目的,只是想要让整个?皇宫乱起来。”
只要乱起来,就有很多棋路可?走。
皇后立刻意识到:“你知?道我今夜也会动手,所以才在暗门附近等我?”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而已。”谢琢毫不避讳地回答,“因为今夜,是您能报仇的最?好时机,所以我猜您一定不会错过。”
“你很聪慧,算计着每个?人?的人?心。”皇后眼里映着火光,笑了?笑,“至于报仇,我其实谁也不恨,唯恨我自己而已。”
没有问为什么,谢琢认真?道:“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曾提起过您,说您心性?纯善,是很好的人?。”
皇后眸光一烁,又?别开眼:“你父母也是很好的人?,抱歉,当年我没能救得了?他们。“
谢琢嗓音很轻:“不怪您。”
紫宸殿的大火照亮了?半个?洛京,直至天色大亮,火势才将将熄灭,留下?一片废墟残垣。
朱充、仇良等叛军皆束手就擒,高和未能逃脱,在乱军中被就地格杀。高让指挥着宫中内侍去?废墟中刨挖,找寻许久,终于找到了?咸宁帝与大皇子的尸身,但都已经?被烧得仿若焦炭,根本辨别不清。
众大臣一直沉默地等在紫宸殿前?的平地上,不知?道是谁先呜咽了?一声,随即,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无数人?恸哭出声,哀哀不止。
“陛下?驾崩。”皇后站在最?前?,背对着众臣,正式宣告咸宁帝宾天的消息后,她噙着眼泪吩咐高让,“先将黄绫裁来,陛下?生前?最?好体面。”
高让也哭红了?眼睛:“奴婢遵命。”
他仿佛已经?忘了?昨夜皇后从?暗门进入紫宸殿,又?将他支开的事。这场大火起得也很蹊跷,起火时不少人?都说闻到了?桐油的气味。
最?重要的是,暗门未封,可?陛下?没能逃出火场,皇后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主持大局。
可?一切都不重要了?,是大皇子逼宫谋反,火烧紫宸殿,咸宁帝被烧死,大皇子也未能逃出。
而昨夜殿内发生的事,只会成为他带进土里的秘密。
将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收敛后,宫人?们取了?水冲洗地面,血气骇人?。
皇后站在原地,悲痛不肯离开,最?后是历经?两朝的老太傅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恳请皇后移驾,皇后才由女?官搀扶,带着高让,与众人?一同去?了?文华殿议事。
咸宁帝驾崩突然,千头万绪。众臣商议后,一致认为,如今最?为紧要的,便是新君登基,着手治丧,加上骤经?宫变,大皇子作为主犯虽然死了?,但从?犯仍在,也需要新君下?发诏令,惩治逆贼。
咸宁帝子息不丰,三个?皇子中,一个?谋逆逼宫已经?身死,一个?至今被禁足,另一个?尚在凌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哀泣,已逝的咸宁帝成为了?“先帝”,且死的并不光彩。现?如今,新的利益摆在面前?,等着所有人?分割。
有人?率先提出:“大楚立国,长幼尊卑不可?不尊。如今大皇子身死,自当立二殿下?为储君,择日继位才是!”
御史中丞眼睛都没抬,反驳:“你这是忘了?二殿下?与他那外家干出来的好事了??不怕天下?士林沸腾,口诛笔伐?”
“五皇子年幼,长在宫中,从?未接手过政事,且你我都不知?其秉性?。二皇子年长,熟悉政务,即使从?前?有错处,也并非不可?饶恕的污点。况且,陛下?与大皇子此般情况,若真?等着五皇子从?边境赶回洛京,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兵部尚书吕义直接道:“你还不如说二皇子比五皇子更好摆弄,你这是选傀儡,想自己摄政不成?”
另一人?仿若听不见吕义的嘲讽,支持前?一人?的话:“没错,即便不立新君,也该让二皇子出面,统领众务才对。”
“对,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朝中因此生乱,北狄趁虚而入,你我才是天下?的罪人?!”
在场众臣,谁不清楚对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想来,趁着昨夜的混乱,尚在禁足中的二皇子不知?道往宫外写了?多少封信、传了?多少密语,又?许诺了?多少好处。
就在众臣争论不休时,梁国公重重地冷哼一声。
顿时就有官员看向?他:“怎么,你有什么话说?”
皇后也看向?了?梁国公。
“说连同外家、泄露策论题目、科考舞弊算不上污点的,这些话,你们敢对着天下?士人?举子说吗?怕不是立刻就会被唾沫淹死!”
此前?说二皇子行事并非不可?饶恕的人?半转过身,不想直面梁国公的冷嘲。
“另外,二皇子禁足之期未到,陛下?前?一晚才驾崩,尔等今日立刻将圣命作废,就不怕陛下?寒心?还有害怕无人?统领众务的,皇后娘娘打?理宫务多年,如何会无人?统领众务?”
皇后坐在主位上,一身朝服,未染脂粉,看起来很是憔悴,她点了?点头:“一众宫务,有本宫在,诸位大人?暂且不必忧心。”
当向?来不沾手政事的梁国公站出来说话时,她就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有人?不服气:“可?事实就是,凌北与洛京相隔千里!”
看了?看天色与殿中的铜漏,梁国公将手揣进袖中,睨了?那人?一眼,悠悠开口:“谁说五皇子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凌北边境?”
他这话一出,殿中骤然一静。
自进殿开始就由着众人?争执的老太傅睁开眼睛,缓声询问:“梁国公何出此言?”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
“五皇子进殿——”
“武宁候进殿——”
众人?惊讶,纷纷朝殿门望去?,有反应快的,立刻想起前?些日子,梁国公世子沈愚突然出京,说是游山玩水,难不成实际是去?了?凌北?
同时心中恨极——还真?是老狐狸,这从?龙之功,竟被梁国公府和陆家抢了?先!
不多时,已经?离开洛京四个?月的五皇子李恪出现?在了?群臣眼前?。
与众大臣心中既往的印象不同,李恪身量高了?不少,眸光坚韧,踏入殿中的每一步都迈得极稳。
而跟在李恪身后的,是身着黑色夔纹服,毫不掩藏一身悍然杀气的武宁候陆骁。
看见这一幕,不少知?情的人?心里都是一咯噔——
当初陆骁为了?回凌北“奔丧”,答应大皇子,定会找机会在凌北除掉五皇子。可?如今,陆骁特意走在五皇子身后,明显有效忠与保护之意。
现?在看来,大皇子这是被陆骁和陆家狠狠摆了?一道。
此前?口口声声说着拥立二皇子的人?,纷纷闭口不言。
对他们来说,二皇子外家早已垮台,定然很好拿捏——为了?登位,可?是许了?他们不少好处。
至于五皇子,在朝中毫无根基,无外家照拂不说,还未成婚,缺少岳家的支撑,根本就无须放进眼里,更遑论与二皇子争夺皇位?
但是,陆骁跟着李恪回来了?。
陆骁不过区区一个?没有实权的武宁候,但陆骁的背后,站着的,是陆渊和陆绪,苍狼骑和陆家军,以及整个?凌北。
这是实打?实的兵权。
就在文华殿中寂静无声时,梁国公率先行礼并唱喏:“恭迎殿下?回朝!”
在梁国公有了?动作后,站在梁国公身后的勋贵们反应极快,立即跟着行礼:“恭迎殿下?回朝!”
李恪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几乎没怎么闭过眼,整个?人?都被马颠得有些发晕。
在路上得知?李忱逼宫、落败身死,紫宸殿大火、咸宁帝薨逝的消息后,还没来得及理清,就被陆骁带着连过洛京内外两座城门,匆匆跑马入宫。
临近文华殿,陆骁忽地退到了?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不再与他并排行走。
李恪不解,刚想问,就见陆骁笑得散漫,眸中之色却极是认真?:
“四个?月前?,在洛京城外,我曾告诉殿下?,我和陆家都会保护殿下?,不过同样,殿下?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现?在,臣与陆家仍会是您的后盾,但眼前?这条大道,唯有殿下?一人?能走。”
李恪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想起从?洛京到凌北的路上,他看见了?在地里刨食、被赋税徭役压垮、衣衫褴褛百姓。想起在凌北看见的将军百战、壮士浴血,悍不畏死,以血肉之躯作大楚屏障的将士。
李恪意识到,自己未来将会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再不得自由。但同样,他能做的,也会多很多。
面对深深拜下?的梁国公与一众勋贵,李恪下?意识地转身去?寻陆骁,却发现?陆骁没有看他,只朝他利落地跪了?下?去?,掷地有声:“恭迎殿下?回朝!”
这一声像是惊醒了?什么,满殿的文武大臣对视后,纷纷跪地,高呼:“恭迎殿下?回朝!”
一整天里,陆骁穿着黑色夔纹服,守在李恪身后,毫无纨绔之气,反而眸光凶得令不少人?都避着走。
有了?陆骁的强势表态,更无人?再敢提一句二皇子。
天色将晚,李恪送走最?后一批大臣,累的瘫倒在座椅上。
他转头看向?陆骁,不由抱怨:“怎么事情这般多?门槛都要被他们踏破了?!回宫到现?在,我还没去?看过我母妃!”
陆骁勉强压着满心的躁意,也抱怨:“回京到现?在,我也还没去?看过我家阿瓷。”
李恪不想知?道阿瓷是谁都难——这个?名字,他在凌北时,从?陆骁嘴里听过不止八百遍。
他想了?想:“我命人?去?把宫门关了?,这样,不会有大臣进宫来找我,你就不用再帮我撑场子,可?以出宫了?。”
见陆骁抬脚就准备往外走,李恪又?将人?叫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陆骁喊了?声“张召”。
张召就候在殿外,探了?个?脑袋进来:“少将军,有事?”
“你带亲卫守着殿下?,保护殿下?安全,若出了?半分差错,你就自己抹脖子吧!”话音刚落,陆骁已经?窜了?出去?,很快就看不见人?了?。
卧房。
陆骁入京时,特意派了?人?来告知?。这导致谢琢一整天里,一边听着宫内宫外的各种消息,一边心神不宁。
入夜后,他干脆拿出纸笔练字静心,没想到回神时,眼前?的纸上,满满一页又?都是“陆骁”。
无心练字,更无心做旁的事,谢琢放下?烛台,发现?卧房中的兵书还停留在陆骁走之前?看的那一页,不知?道第几次伸手小?心碰了?碰书页,就在这时,谢琢耳边响起了?叩窗的声响。
蓦地偏过头,谢琢以为跟之前?一样,都是他的起的错觉,但他仍走了?过去?,不知?道今天第几次打?开了?窗。
他看见了?陆骁。
连夜风也停滞了?,谢琢小?心谨慎地伸出手,在离陆骁尚有半寸距离时又?停了?下?来,像是担心再往前?一点,就会戳破镜花水月,发现?这是他生出的幻觉。
即使是幻觉,他也舍不得戳破,想要再多看一会儿,看得再久一点。
陆骁顾不上别的,一把将谢琢微凉的手指握进掌心,放到唇边吻了?吻他的指尖,终于将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阿瓷,我回来了?。”
这一刻,谢琢手指微收,双眼一息不错地盯着陆骁,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陆骁立刻道:“阿瓷,呼吸!”
随着陆骁的指令深深吸了?口气,谢琢才发现?,从?陆骁出现?在他眼前?开始,他至今都无意识地屏着气。
再按捺不住,陆骁单手撑着窗台,熟练地翻进卧房,伸出结实有力的手臂,一把将谢琢抱进了?怀里,下?巴蹭了?蹭谢琢的头顶,笑道:“阿瓷长高了?。”
埋在陆骁的怀里,被他的气息包围,一直到这一刻,谢琢才终于确定,不是做梦,不是幻觉。
他回来了?。
轻轻衔着谢琢的耳尖啄吻,陆骁压低嗓音询问:“我走后,乖阿瓷可?有好好喝药?”
谢琢闷闷回答:“有。”
“那有没有想我?”
“……有。”谢琢顿了?顿,接着道,“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我也想阿瓷。”只有在这间卧房里,闻着熟悉的淡淡冷香,陆骁才终于将战场的刀光利箭都抛在脑后,满心满眼都只顾眼前?人?。
捧着谢琢的脸,用指腹上的薄茧抚蹭着他的侧脸,鼻尖相触、呼吸交缠时,陆骁还故意问:“要不要哥哥亲你?”
“要。”谢琢哑声回答完,直接攀着陆骁硬实的肩膀,吻上了?他的唇。
中间跨过了?千里的山水,跨过了?上百个?日夜,谢琢以为自己会对陆骁的气息感?到陌生,但此刻他才发现?,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无论日月如何更替,年岁如何冲刷,都不会变浅。
他放任自己沉浸在陆骁的禁锢与侵占中,直到眼前?眩晕。
手臂撑着谢琢的后腰,将人?更紧地贴向?自己,察觉到谢琢气息混乱地站不稳,陆骁往后退至双唇相贴,又?舍不得彻底松开。感?受着唇间的酥麻和心颤,他呢喃着喊着“阿瓷”,像梦呓一般。
谢琢只觉得胸口空荡,急需什么填补,他主动咬了?咬陆骁的下?唇,又?引他叩开他的齿关。
陆骁被勾的躁意上涌,不再留余力,唇齿相碰间带上了?最?为直白的渴求。
不知?从?何处传来打?更的声音,陆骁缓缓将人?松开,又?抱了?一阵,才嗓音晦涩道:“阿瓷,我身上脏,我去?洗澡。”
谢琢被亲得嘴唇水润,面色潮红,他点了?点头,说出口的嗓音是同样的沙哑:“我给你备着水。”
深吸了?一口气,陆骁压着冲动,松开手,准备去?浴房洗个?澡,没想到刚跨出一步,就发现?,谢琢手指轻轻勾住了?他的衣服。
陆骁回眸,勾起唇角:“离不得我?”
谢琢没有否认自己的黏人?,坦诚道:“嗯,离不得。”
半刻后,谢琢坐在浴房外,隔着薄薄一扇门,听着里面的水声,眼尾尚有薄红,周身也仍乏力,又?悄悄地摸了?摸自己被吮地发疼的嘴唇,再舔了?舔。
此时夜风寂静,星月相照。
水声止歇,陆骁带着满身水汽出来,被谢琢夜夜抱着入眠的那件黑色夔纹服,终于又?穿回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