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 谢琢拿着调任书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亲自迎,寒暄了两句后,就将谢琢引进了一个房间。
看着桌上堆着的卷宗, 大理寺卿自己也有些汗颜,想着,谢琢本就年纪不大,看着身体也不怎么好, 自己将人借过, 这头一天就推了这么多事务过, 似乎有点太欺负人了?
谢琢看出大理寺卿面上的惭色, 主动道:“现在非常时,官此番过便是了历练, 自然应该从整理书卷宗开始,若遇到问题, 还少不要找大人讨教一。”
大理寺卿心想, 不愧是在御前行走的, 说话就是中听,又让小吏赶紧上杯茶, 这才赶忙自己手上的公务了。
没过几天,大理寺上就发现, 这次借调过的人不仅没有添乱,整理刑狱书效率高,竟然还能帮忙复核洛京和各州递上的案件, 极少出错。
兼之谢琢与他们暂时没有利益纠葛, 一时间,大理寺中谁见了谢琢都笑容可掬。
侯英在一份复审完的案件卷宗上画押时,忍不住夸奖道:“谢侍读是怎么做到的?当初我入大理寺时, 以复核案件不会难,结律令条瀚如烟海,着这些书少不一番手忙脚乱,大楚律令都要被我翻烂了。你才半个月,竟然就已经有条不紊!”
“我不过是走了捷径罢了,律令十几年都没有修改过,多需要复核的案件判决都有前例可循,就像这个案子,与咸宁六年的魏季半夜被斫伤致死的案子像,检法官都引了《刑统·贼盗律》谋杀条及《户婚律》,两相照,就基本知道此案判决是否有疏漏。真论起律令条的熟悉程度,我远远不及。”
侯英知道大理寺卿寄予厚望,就盼着谢琢过能帮上忙,此给了谢琢不少已经核定的旧案卷宗用作参考,不过他不免咋舌——怪不还未及冠就能高中探花,这记忆可真是常人难以企及!
他感激道:“无论如,有了谢侍读,我等终可以松口气了,”又抱怨,“前几个月天天都在官署里忙到半夜,以至我妻子都怀疑我是不是养了外室,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我了大理寺,这些都是分内之事,自当竭尽所能。”谢琢说完,又提到,“不过有一事要劳烦侯大人。”他拿出一份卷宗,“这个案子乃是抢夺家产起的毒杀案,此案有前情,我想查阅旧档以作核定。”
侯英翻了翻谢琢递的卷宗,见上面确实提到了十五年前的旧案,爽快地应允道:“存放旧档的地方除了大理寺官员外,外人无事不进入,不过谢侍读如今算不外人,我这就带你过认认脸,次你再要查旧档,做个登记就能进了。”
谢琢感激道:“劳烦侯大人了。”
侯英笑着摆摆手:“这怎是劳烦?要是没有谢侍读,这么多卷宗书,我们可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才能闲!”
且,他已经听说谢琢有大理寺积攒资历,若此次借调中谢琢表现颇佳,说不定日后谢琢真的会成他的上官。反正不管怎么看,现在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不止侯英这么想,大理寺层的官员小吏都是这么想的,是谢琢再查阅旧档时,不仅只需画个押,门口的小吏还会上杯粗茶给他,谢琢推拒了两三次后,就受了这份好。
又一日,谢琢到存放旧档的地方时,门口的小吏殷勤地寒暄道:“快到休沐日了,天气不错,谢侍读可要出城踏青?”
在纸上写事由,谢琢回答:“应该会在家中翻翻律令条,再熟悉熟悉。”
小吏双手接墨笔,面上盛满了笑:“谢侍读还真是勤学克己,令我等钦佩!”
谢琢踏进门后,熟门熟路地走在书架间,空气中有一股陈旧的气味,引人胸口闷滞。
门被小吏关上,耳边变更加安静,谢琢先是找出了咸宁十年刑案的卷宗,许久才轻轻翻开。
大理寺掌天刑狱案件审理,但凡经大理寺的案件,都会有旧档,其中供词、审问记录等每一个环节,都会有主理人的签字画押,用以调阅追责。官吏的画押通常规整,狱卒、差役识字不多,画押多半潦草。
谢琢翻看完,将卷宗一一重新放回了原位。
傍晚,陆骁熟练地翻过围墙,见谢琢正在石桌边坐着喝茶,他手一伸便抢了过,就着杯沿上的湿痕将茶水饮尽。
谢琢睨他一眼,忍不住笑。
被这笑容蛊惑了一般,陆骁又凑过亲了亲谢琢的眼角:“大理寺可有人欺负你?”
“没人欺负我。大理寺不少官员已经在私底猜测,我离开翰林院后会不会不进六部,是升任大理寺少卿,所以都不敢罪我,反还给我行了不少方便。”谢琢脸上的笑容变淡,他垂眼睑,松松握着陆骁的手指,“驰风,你帮我抓个人。”
“好,抓谁?”
“一个叫张大临的人,以前住在外城宣泰桥附近,明德四十七年到咸宁十年在大理寺做差役,现在应该四十几岁了。”
在听见“咸宁十年”这四个字时,陆骁便明谢琢要找的人是谁,他反手握了谢琢的手:“阿瓷是想让这个人死,还是想让这个人活着?”
谢琢嗓音微凉:“自然是要他死,不过只能死在我手里。”
休沐日,陆骁接谢琢了城外的别庄。
“人是在京畿的一个镇上找到的,咸宁十年,张大临回洛京后,在大理寺继续干了两个月,之后就以重病理由辞了差事。他不敢继续住在原本的住处,总疑神疑鬼地宣称有人要杀他,所以一直辗转在各个亲戚家里,住半年就换个地方。前几天被舅家赶出后,张大临酒肆喝醉了酒,付不起酒钱,被酒肆伙计扔了出。”
谢琢走在陆骁身边,想集中精神听陆骁说的话,眼前却总是浮现出结冰的路面和只剩枝丫的枯树,等他定神再看时,又总会被阳光刺的眼睛微闭。
陆骁握了握谢琢的手,担忧道:“阿瓷?”
谢琢慢了片刻才摇摇头:“我还好,没事,走吧,我想看看张大临。”
陆骁打开上锁的门,带谢琢走进了一方不太宽敞的屋舍,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壮汉正倒在地上,嘴里塞着布团,扭曲的双臂明显已经折了,全身被粗麻绳捆着,动弹不。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挣扎着看过,双眼大睁,咿咿唔唔地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陆骁蹲身,单手扯着张大临的头发,将他的脸朝向谢琢:“阿瓷,可是这个人?”
谢琢只一眼,便将眼前这个人认了出,他勉强维持着镇静,点头:“是他。”
像是从谢琢眼中看出了淡漠和杀,张大临突然变惊恐起,开始剧烈挣扎,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脸色涨通红,想要往后退、往外逃,却根本挣不脱陆骁的手。
谢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步步走到张大临面前,问陆骁:“有刀吗?”
陆骁什么都没问,只解身上带着的匕首,刀刃朝外,放到谢琢的手里。
谢琢握匕首的姿势并不疏,他看了看锋利的匕首,先弯腰挑断了捆着张大临双手的绳子。
就在张大临茫然着,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要干什么时,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传——他的手掌贴在地面上,被匕首扎了个穿,鲜血立时就溅了一地。偏偏他手臂脱臼,即使剧痛也动不了、躲不开。
谢琢眼底映着浓郁的血色,表情淡漠:“我记十年前,你就是用这双手扯着寒枝的头发往石头上撞的。”
“呲”的一声将匕首拔出,谢琢挪了一寸,再次扎:“也是用这只手,扯烂了她的衣服。”
第三刀落时,张大临的手已经满是鲜血,谢琢在他呼哧的惨叫声中,表情认真地询问:“仍是这只手,如不是寒枝护着我,你当时是不是也想撕烂我的衣服?”
见张大临满头都是冷汗,摇头想要否认,谢琢干脆用匕首挑开了他嘴里的布团。
大口吸着气,张大临急促道:“我没有……我没干过这些事!抓错了,真的抓错人了!”
“抓错人了?”谢琢握着匕首,刀尖在张大临手臂内侧的疤痕上划了一道,“可这里就是我用石头划伤的。”
疤……石头……
张大临瞳孔猛地缩紧,立刻识到面前的人是谁,如同发现噩梦成了真一般,嘴里碎声念着“真的杀我了……真的杀我了!鬼、鬼真的杀我了!”一边想挪动着往后退。
陆骁冷着一张脸,周身满是凶戾杀气,死死将人定在了原地。
他在心里猜了千次万次,依然不敢问当年流放的路上是发了什么,才只有谢琢一个人活了。这些都是谢琢心上结不了疤的伤口,他哪里忍心再戳疼?
如今,单是听见谢琢的短短几句话,就已经令他痛彻。
“鬼?”谢琢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是啊,鬼杀你了。”
他又问张大临,“你们几个中最高的那个人,他当时把我压在地上,我趁他不注,将尖头的树枝插进了他的脖子里,血喷我满脸都是,他一脚把我踹开,然后倒在地上,快就死了。
那个脸上有道疤的,总是喜欢盯着我看,我就用树枝将他的眼睛挖了出。另一个又矮又瘦的,总是喜欢打寒枝,我就双手握着刀,砍了好几,才把他的手砍,然后他们两个人也快死了。
所以,给了你十年的时间,你想好死法了吗?”
张大临或许是发现求饶没有用,又可能是恐惧了十年的事终发,突然崩溃,开始胡乱谩骂起:“你个小杂种!当年子就该弄死你……在弄死那个婆娘的时候就弄死你!”
一直没有到问题的答案,谢琢仿佛失了耐性,将沾着血的刀再次刺了。疼痛,张大临的咒骂一停,变成了尖锐的痛呼。
可快,痛呼声逐渐低了。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血腥气逐渐变浓重,谢琢近乎无识般往刺,手上身上都溅上了鲜血,整个人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骁从背后轻轻握住了谢琢冰凉的手,不断亲吻着他的鬓角和耳廓,哄道:“别怕,阿瓷,乖,别怕,松手……”
明明是谢琢握着匕首,躺在地上的人满身是血,已经没了呼吸,但陆骁却发现,谢琢恐惧地连指尖都在痉挛。
像是密闭的角落中打开了一道缝隙,从中听见了陆骁的声音,谢琢握着匕首的手缓缓停,随后“哐当”一声,满是黏腻鲜血的匕首落到了地面上。
谢琢卸气,觉自己像是浸在血水中,四肢沉重,即将被无边的冷吞没。
直到感觉有人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紧扣着他的手,他擦拭着满脸的泪,谢琢才缓缓回过头,红着眼喊了声“哥哥”。
无知无觉间,眼泪不断地往流,看着陆骁,谢琢惨笑道:“哥哥……我好疼,我手好脏,好多血,好多人都死了……哥哥,我叫我娘,可她不理我,我叫寒枝姐姐,她也不理我,我好害怕……”
陆骁抱紧了谢琢。
他的阿瓷,一直在害怕有人他死,害怕所有重要的人都离他,他将自己年复一年地困在那条天寒地冻的流放路上,从未试图走出,太痛,愧疚,太沉重,迈出一步,便是一种错,便是不起那些他死的人。
所以任由自己夜夜惊梦,再不沾热水,再不求安眠。
陆骁吻他的眼泪、吻上他苍的嘴唇,听着他哭至声音沙哑,双肩颤抖。
轻拍着谢琢清瘦的背,陆骁喉间涩痛:“没事了,阿瓷,我在你身边了,没事了……”
谢琢告了一日的病,没有大理寺。
喝过宋大夫开的药后,谢琢系着薄披风,被陆骁带着翻过院墙,进了武宁候府。
牵着谢琢的手,陆骁指给他:“看,这是阿瓷喜欢的盆栽,假山石也依阿瓷说的,在底铺了一层苔藓,还有双色睡莲也种上了,再过不久就会开花。”
担心谢琢在书房憋闷,院子也不大,陆骁干脆把人带进了自己府里,想着换个地方,好歹能让谢琢散散心。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一通,忽然听谢琢问:“驰风,我可以库房看看吗?”
陆骁呼吸一滞,试图装作没听懂:“那个……府里库房乱七八糟,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那间堆着上百盒胭脂的库房,”谢琢一双眼看着陆骁,笑明显,“难道那些东西不是送给我的吗?”
陆骁还是打开了库房的大门,当着谢琢的面。
里面干净,摆放也整齐,无数木架和木箱排开,满满当当。
谢琢看见了无数色泽如新的布料,成排的泥人、糖人和木雕,满墙壁的风筝、花灯和竹帘,还有放满了木箱的胭脂、眉黛、香粉,以及各式各样的钗环耳坠。
忽然注到放在角落的一个小木盒,谢琢拿了起:“这里面是什么?”
陆骁没像之前一样仔细介绍,是不自在地别开眼,却没有阻止谢琢打开。
木盒已经有些陈旧,打开后,是厚厚一叠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墨迹未褪,只是笔划歪斜又稚嫩。
谢琢几乎是立刻就识到这些是什么,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尘封的信纸展开。
每张纸上写的字不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在校场上弓箭射出了多远,昨天赶在雨前掏了大雁的窝,前两天养的野兔跑了……
像是知道谢琢被困在家中,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写信的人便借自己的眼睛帮他看,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写在纸上。
都说幼时健忘,但陆骁临别前答应谢琢会常常给他写信,从洛京回到凌北后,就真的以此作习字的目标。但嫌弃自己的字迹不够好看,写的信都尚未寄出,只想着,等哪天阿瓷了凌北,再一字一句念给他听。
如今,这些信尘封数年,终是到了谢琢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