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这话说得隐隐有些奇怪, 陆骁连忙解释:“那天见你在马车里没了声息,来,这两日总梦见同样的场景。来看看你, 确定你真的没事,才能安心一点。”
他清楚谢琢的顾忌,“你放心, 我道分寸。”
忽略自己刚刚心尖上那一悸,谢琢收好素白绢帕,看向旁边踢踢踏踏的照夜明:“你准备骑马入宫?”
“对,想悄悄看一眼,然就骑马去。”想到谢琢刚刚让他不用来等着,因为怕他早晨受冷吹风, 陆骁道, “我挺习惯的,凌北的风比洛京的不道冷多少, 那时候, 每天都要起来晨练跑马。”
说着说着,他突然瞥见旁边停着的马车,嘴上话锋一转,“不……昨天半夜,张召非要拉我起来练槍,出汗吹了风,好像有点风寒。”
谢琢皱眉:“严重吗?”
陆骁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见谢琢神情有几分担忧,他硬着皮点,努力回忆风寒都有些什么症状:“喉咙有点疼……还觉得有点冷,不不严重, 了午应该就能好了。”
“嗯,”谢琢又不解,“张召为什么要半夜拉你练槍?”
陆骁绷住表情:“谁道呢,他可能半夜睡不着吧。”
谢琢沉默片刻:“那你要不要与我同——”
“好!”陆骁没等谢琢说完,立刻先答应了,“我一会儿提前下车,肯定不会有人看见!”
怕谢琢改意似的,陆骁几个快步,走到马车前,根本不看马凳,右手一撑就跃了上去。
谢琢站在原地,吩咐葛武陆骁的马牵去马厩,然才登了车。
车内狭窄,陆骁本身就让人不会轻易忽视,现在坐在里面,每一寸空间仿佛都沾上了他的气息,谢琢掀帘的手微顿,才躬身坐了进去。
陆骁已经将马车内的陈设打量了一遍。
之前没注意看,现在观察下来,估计阿瓷买了这辆马车,就没上心,买来时什么模样,现在就什么模样。除了光秃秃的木座矮桌外,竟然连个软垫都没有。
而且永宁坊的路久没翻新,坑坑洼洼不平整,马车不免有些颠簸。他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只担心阿瓷难受。
在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时,陆骁就让葛武停上一停,随即矫捷地跃下车,闪身进了街边的窄巷,准备先去随吃点什么当朝食,正好能跟谢琢进宫门的时间错开。
上午,谢琢去了文华殿轮值。
文华殿生着地龙,即使在严冬也温暖如春。
咸宁帝见了谢琢,还关切了两句:“听说延龄前两日都告病在家,可大好了?”
谢琢垂眼:“劳陛下挂念,已经大好了。”
“嗯,今年冬天较往年更为寒冷,延龄体弱,定要注意御寒。”咸宁帝揉了揉眉心,心烦地让宫人燃着的熏香灭了,又忧心道,“今年无定河一些河段,河面开始结冰了,等来年一开春,冰层融化,再加上春雨不绝,河水又将泛滥,淹没万顷农田,春耕必会大受影响。”
他长长叹了声气,“农人都难啊,看天吃饭。”
谢琢劝慰道:“陛下心怀天下,哀民生之多艰。臣相信,人定胜天,只要治得当,一定可以将影响控制在小的范围。”
“哼,”咸宁帝闭上眼,手指搭在铸金的扶手上,敲了两敲,“朕也这么想,可宣来工部尚书,让他拟出章程,他就开始跟朕哭诉,说工部无人可用,治河水也没有良策,才导致无定河的水患,屡治屡泛,次次都淹没良田无数。
工部这些年,也确实没见什么有才干的,所以朕两天前拟了旨,准备开一场制科。”
制科与普通的科考不同。制科通常皇帝因朝所需,临时下诏安排,用来发掘有特殊才华的人,只要登科就会授予官职,立即上任。
前两日拟的旨?两天前,他正因寒疾昏迷,告病在家,那天在文华殿轮值的盛浩元。
谢琢眸色微凝——原来如此。
普宁寺,古刹寂静。
温鸣将抄好的经文供到佛堂。
多稍有钱财的人家想抄经供佛,求得庇佑,但常常受不了抄经的繁琐枯燥,或根本不识字,会购买手抄的经卷,只在末尾落下自己的名字。
而抄经的事,方丈都会委托借住在寺的文人,交付银钱他,让他用来维持日常笔墨的开销。
也因此,温鸣一直感激普宁寺的方丈。
他将经卷摆好,不敢直视佛像的眼睛,急匆匆地从佛堂出来,见方丈缓缓行来,连忙双手合十。
方丈须发皆白,神情蔼:“听弟子说,温施昨夜腹痛难忍,还抄经到天亮?”
“有人了我舒缓腹痛的药丸,吃了两次,已经好多了。”温鸣昨晚睡不着,又舍不得点油灯,干脆拿着纸笔坐到佛堂里,就着长明的灯烛,抄经抄到鸡鸣时分才停笔,此时眼下的青黑明显。
他盯着青砖缝隙间长起来的杂草,涩声道,“方丈,我昨日所做之事,有违本心,更有违做人之根本,甚至我之的一辈子,都会因此陷在泥潭。”
方丈温地问:“既然已经道会陷入泥潭,又为什么会去做?”
温鸣想,啊,他为什么会去做,会在得陛下要开制科,接下盛浩元的帖子?
只不,这或许他唯一的、容易抓住的机会——治河道、兴修水利,他擅长精通的,也他曾经的梦想。
可,就算他确定全洛京的举子,找不出两个在水利方面比他更厉害的,他依然不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上、能被授予官职。
他回想第一次进洛京,雄心壮志,自以为苦读数年,才学在胸,就算不能在洛京闯出一片天地,也能有一席之地可以栖身、施展才华。
盛浩元言辞友善、帮他请大夫时,他也以为对方出于善心,或看重了他以的前程,想着日一定要好好报答。
可,他没想到,在会试的前几天,盛浩元隐晦地问他,想不想道本次会试的题目。甚至,盛浩元说他可以保证他一定榜上有名,进入殿试,亲面陛下。
他那时怎么回答的?
他说,这欺骗世人、蒙蔽圣听,将天下举子数年甚至一生的勤勉视作无物的肮脏手段!
玩弄权术,甚至因为能左右无数人的命运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无耻!
他厉声呵斥,我温鸣绝不会与尔等为伍!
可,在随的会试,他落榜了。
他心愤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盛浩元从作梗。
他无颜面对为他操劳一生的母亲憔悴的妻子,只能借住在寺庙,更加努力地读书,妄想能够以绝对的才华,破除小人的谋算。
可,他再次落榜了。
在张榜的当日,盛浩元还特意找到他,满面笑容地恭喜他,说他策论写得非常不错,得了考官的赞赏,其实已经有了入殿试的资格。又遗憾告他,,礼部尚书以“犯了忌讳”这样含糊的原因为,将他剔除了。
他连着几宿没睡。
他有错吗?
他无力撼动盛浩元他背的徐伯明以及二皇子,不想因为自己祸及家人,所以他不敢吭声。但他想坚持自己心的正义,所以严词拒绝了盛浩元的“帮助”“指点”。
可现实告诉他,他错了。
几日前,盛浩元又找到了他,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本次制科,要为工部选拔治河道的人才,考官依然徐伯明。
他仿佛在数九寒天,跌入了满冰块的深潭。
他曾想,没关系,落榜了一次,两次,他可以不断精进自己的学问,在第三次科考时,不人任何挑刺作梗的机会。
可,如果第三次科考的考官依然徐伯明,怎么办?
第四次呢?
甚至第五次呢?
他意识到,自己被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死死压着,半分挣扎不得。
他无比憎恶盛浩元高高在上,随意摆弄他人的命运。
他也清楚,一旦他与他同流合污,那么,科举舞弊,将会成为他的柄,一辈子都被盛浩元徐伯明抓在手里,他只能为他所驱使。
可,他还有年迈的母亲,还有一心为他的妻子,他曾经答应她,要用毕生所学,她挣诰命,让她顿顿都能吃肉,年年都能裁新衣,不用再熬夜缝补、省吃俭用,能活得体体面面、安安稳稳。
于他去了琴台,在宴动折腰,郑重地向盛浩元致歉,承认自己当年不识好歹,不山高水深。
“温施?”
温鸣身形立不住似的晃了晃,避开方丈的搀扶,惨白着脸色:“没什么,我还站得住。”
散衙前,谢琢整好今日用的笔墨,闲谈般开口:“想来此次制科的考官,应该仍徐阁老担任?”
盛浩元点点:“没错,阁老接到旨意,还曾叹息,怕自己有负陛下重托,心不胜惶恐。”
谢琢话里俱推崇:“徐阁老饱谙经史,博物通达,考之选,除徐阁老外,朝再无人能够胜任。”
寇谦也站来:“延龄说的没错,考官除了徐阁老,谁敢担当此重担?”他又想起,“对了,听说昨晚的品画宴,你还请了那个叫温鸣的?”
盛浩元:“没错,虽然以往温兄有点节,但并非死仇。”
反倒寇谦为盛浩元不值,愤愤道:“他以前病得要死了,又没银钱,可你自掏腰包,帮他请的大夫,没想到救了个白眼狼!”
盛浩元无奈道:“虽然……但我这般背议论,非君子所为。”
“我说的实话,他这么做了,还不能说了?而且,盛兄你帮助的举子,半数都进了殿试,或留在京,或去了地方,仍与盛兄保持着君子之交,不像那个温鸣,忘恩负义,活该他两次都考不上!”
盛浩元拍了拍寇谦的肩膀,“温兄已经我道谦了,而且说不定这次制科,温兄厚积薄发,考上了也不一定。”
又连忙朝谢琢摆手:“延龄,你可别听他的!”
谢琢道:“我听寇待诏说起,盛兄以前慷慨帮助不少举子,实在高义,令人钦佩!”
“延龄誉了,”盛浩元面露回忆,叹息道,“不因为,我也贫苦出身,深在这样的处境里,想要勤勉读书、有所作为多不容易。我只于心不忍而已,谈不上高义不高义的。”
谢琢又评价道:“不,再怎么说,这个温鸣都不好歹。”
寇谦连连点:“没错!”
散衙,抱着两册书走出宫门,谢琢站到马车前,一眼看见葛武握着马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琢没怎么思考就猜到:“陆小侯爷在车内?”
葛武老实回答:“没错,小侯爷的马还在家里的马厩系着,没办法骑马回去。”
车里的陆骁听见这句,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他糊弄葛武的。
他就早上去天章阁点了个卯,等谢琢去文华殿轮值,反正见不到人,干脆直接出了宫,一个白天,他已经在洛京转了好几圈,断然没有没马就回不去的问题。
他只想找个正当,来蹭谢琢的马车而已。
“嗯。”谢琢没说什么,伸手掀开车帘,抬眼先怔住了。
马车里不仅多了个人,今天早上相比,还有了许多变化。
比如,车内光秃冷硬的坐凳矮桌都被撤了,换成了黄花梨雕纹木,坐榻铺了厚厚的皮毛毡子,摆着软枕,矮桌也铺了一层薄绢,窗户则从不透气的布帘换成了天青色的软烟罗,底板上还垫着软绵的地毯。
陆骁从车帘被掀开起,就一直盯着谢琢的神情。
他这在试探。
道阿瓷并不真的想他疏远,而出于避免牵连到他、想要保护他的目的。
既然明面上不行,那暗处呢?
他悄悄对阿瓷好,不让别人道可以吗?
不管从以前,还从今天早晨来看,阿瓷都关心他、在意他的。所以他想道,他到底可以做到哪种程度。
见谢琢没说话,陆骁忍不住先开口:“今天早上,我坐你的马车,被颠得有点难受,我想着,反正还要蹭你的马车回去,干脆内里都换上一换,这样一路上也能舒服点。谢侍读,你说对吧?”
谢琢拎起绯色的袍角,坐到了陆骁旁边的座位上:“暖,确实比之前舒服许多。”
陆骁听见,面上一喜,他就道,先斩奏肯定能行,阿瓷不会拒绝他的!
弯下腰,陆骁又从车厢一角拿来一个木盒,里面绫罗为底,放着茶壶茶杯,他演示谢琢看:“这青瓷双层壶,里层外层之间空,壶里若装着热水,从你家里到宫门口,都能保证水一直温的。你要在马车上觉得喉间干痒,就能喝水润喉了,免得你咳嗽难受。”
他又得意:“我想得可周到?”
谢琢手指一点点紧攥着袖口的衣料,心上像有风轻轻拂去,他认真点:“周到。”
谢琢不喜欢别人对他好,因为他总会下意识地怀疑,对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但陆骁不一样,他直白,一双眼不见半点脏污算计,可以堂堂正正地晒在正午的烈日之下。
同样,每每陆骁一双眼期待地注视着他、期待着他的回应时,谢琢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陆骁将茶具放回去,问:“那你都喜欢吗?”
谢琢认真点:“喜欢。”
“对了,我还带了一件东!”
陆骁擅长的就得寸进尺,他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打开,将里面的一对耳坠谢琢看:“这我以前自己慢慢雕的,白玉做的小兔子。”
他在库房里挑选皮毛毡子时,想起上次在琅轩,谢琢正好在看一副白玉耳坠。可能因为他在场的原因,谢琢不想露出破绽,什么也没买就走了。
陆骁觉得自己一定要阿瓷补上才行。
于在成堆的耳坠,鉴于阿瓷小时候喜欢小兔子,陆骁挑来挑去,挑了这副白玉兔形耳坠。
想来阿瓷戴上,必定灵动又好看。
谢琢看着陆骁拿在手里的耳坠,雕工虽不算圆润,但简约精巧,只有指甲盖大小。他不确定地开口:“送我的?你不自己留着吗?”
“府里的库房还有多别的,”陆骁怕谢琢不收,赶紧道,“我在那一大箱子里挑了久,虽然这耳坠雕得不够精细,可总体还能看出一对小兔子,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他有几分紧张地看着谢琢,又问,“你喜欢吗?”
谢琢迟疑片刻,还伸手接下:“我喜欢。”
陆骁松了口气——果然,阿瓷妹妹还小时候一样喜欢小兔子。
“你喜欢就好!”
目光悄悄掠谢琢的耳垂,开口让谢琢试戴,陆骁不敢的,他又看了一眼,不开始想象谢琢戴上白玉兔耳坠时什么模样。
也不道,以有没有机会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