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召觉得实在奇怪了。
他家侯爷一直到半夜脚步匆匆地回府, 先是在住了几年的侯府里走错了路,迷路迷得差点直接往水池里去了。
他拉着转了方向后,走进庭院, 又突然停下步子,站着发起呆来。
不知道了多久,张召都等地打哈欠了, 发现他家侯爷终于了。
就在他以为,这下能回卧房睡觉了吧,没想到陆骁又命他掌灯,火急火燎地拿着一串钥匙去开了库房。
这些年御赐的东西都堆在一个空置的院子里,府中库房唯一存放的,就是陆骁买给小青梅的各种物什:泥, 风筝, 胭脂,屏风, 珠钗, 蔷薇水,耳坠,布料,花瓶,各种宝石珍珠……
张召不知道自家侯爷突然发了什么疯,竟然大半夜地开始清点库里的东西。但东西实在多了,两个还没清点到一半,脑子先晕了。
直接累得往地上一坐,张召把烛台随便放下,揉了揉额头,想起什么来:“侯爷, 你不是去找谢侍读了吗,没找着?”
“找到了,”陆骁倏地停下话。
阿瓷妹妹肯定不希望有知道他的真实份。
张召不解:“然后呢?”
“没什么。”陆骁又出了会儿神,突然问,“有没有能伪装喉结的东西?”
张召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变得这么快,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有的,侯爷你忘了,以前在凌北时,北狄不是派长得看的死士,隐藏了喉结,假扮成女子窃密行刺吗?既然有东西能隐藏喉结,肯定就有东西能伪装喉结。那些话本里,不也常常提到易容术?”
他比了比作,“就跟那些话本一样,把什么东西往脖子这里一贴,喉结就出现了,神仙也看不出来是假的。”
陆骁点点头:“那女子的嗓音能变得——”觉得“沙哑”这个词不准确,谢琢嗓音很是清越,于是他换了个形容,“像男子?”
“这个我知道,有种药,连续喝上一段时间,就能完全改变的嗓音,再熟悉的都听不出来。”张召以为自家侯爷是对奇门异术感兴趣,出主意,“凌北那边有师傅专门研究这些东西,什么改变形的矮胖瘦,男子伪装成女子,或女子伪装成男子,年轻的伪装成须发斑白的丈,侯爷要是感兴趣,可以写信去探讨探讨?”
“不用。”陆骁神思不属,他只是在想,弄出喉结和改变声线,肯定都很难受。
他忽地忆起他第一次见到阿瓷时,阿瓷穿一鹅黄色的衣裙,上面绣着的蜻蜓栩栩如生,头发梳作双丫髻,缀着两个铃铛,玉雪精致,香香软软,又爱喊哥哥撒娇,常让他不知道怎么办。
后来刚进初秋,阿瓷体弱,怕冷,就穿上了白狐裘,小小的裹在毛绒绒的雪团里,因为狐裘很重,在庭院里走路都要他牵着手,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迈行。
张召觉得自家侯爷今实在是奇怪了,说不了两句话就开始出神,他问回之前的问题,“你找到谢侍读了,然后呢?”
“他病了,葛武说谢侍读犯寒疾时,不允许任何守在卧房中,就把我赶回来了,我明亮了再去看看。”
陆骁一边回答一边想,昏迷时毫无意识,确实很容易暴露自己的秘密,阿瓷很聪明。
至于从重逢到现在,阿瓷明明还记得他,没有与他相认,他虽然是有点委屈,但完全能解其中的缘由。
当初,他的父亲陆渊和阿瓷的父亲谢衡是至交挚友,他父亲接手凌北后,两家也时常书信往来,没有断联系。
咸宁九年年末,内阁首辅谢衡指谋逆,有故意严密封锁了消息,一直到行刑,凌北都一无所知。
直到次年二月,谢衡谋逆、谢家灭门的消息传入凌北。
当夜,他父亲陆渊冒着“无诏不得入京,否则事同谋逆”的风险,顶着及膝的大雪,悄悄星夜快马去往洛京。
陆渊其实不知道去往洛京还能挽回什么、能做什么,他只是想,他不能就这么让谢衡背着满的污名死去,甚至就这么记在史书上,背万年的骂名。
直到他在半路上遇见了等着的谢家仆。
那仆只说夫殒命,但小主已经平安救出,在朝廷的记录上,会和夫一起半路死,请陆将军安心。
又说主曾反复吩咐,通敌谋反的罪名敏-感,恐陆家诬陷成共谋,无论如何,不能连累陆家、连累凌北,甚至连累下安危。他们不会告知小主在何处,不到万不得已,日后也不会再与陆家联系。
陆渊悲痛难忍,终是含泪认可了谢衡临终的安排,随即,牵着马,面朝洛京的方向,在雪中站了整整一夜。
谢衡叔父对他父亲的嘱咐,何尝不是阿瓷的想法和顾忌?
不是怕他谢家遗孤的份有朝一日暴露,到时,连累了与他亲近的自己和陆家。
他只埋怨自己,为什么没能更早认出阿瓷,即便只早一个月、早一、一个时辰也。
陆骁一晚上没睡。
第二刚亮,他就到了谢琢的院门,轻轻叩了叩。
葛武来开的门。
看见陆骁,他惊讶道:“陆小侯爷可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了?”
不然怎么还没大亮就来了。
轻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急切,陆骁问:“阿——谢侍读醒了吗?”
“子还没醒。”葛武让开路,忧虑道,“我刚刚已经替子向翰林院告了日的病,也不知道子什么时候会醒。”
院中安静,陆骁连说话都低了声音:“你守了一夜,先去睡吧,我在卧房门口等着,谢侍读醒了我叫你。”
葛武急道:“这怎么能行!”
“怎么就不行了?我和你家子关系,他病了,我在门守几个时辰,不应该吗?”
陆骁跟沈愚待久了,惯会讲道,“他这病来得吓,我昨夜担心地睡不着,今日早早来了,若不尽一份力,我心中也不安。而且若是你也累病了,谁照顾你家子?要是你精力不足,昨夜那种刺客再来几个,你怎么保护你家子?”
葛武思考半晌,没有再拒绝,但他也没有完全应下:“那小侯爷你守在门口,我在树下的石桌上趴着睡会儿,有什么你就叫我,可?”
陆骁点了头。
等葛武走向石桌,陆骁又把叫住:“你跟着谢侍读多久了?”
葛武说起这个来,十分自豪:“从咸宁十年至今,已经十一年了。”
那就是阿瓷在流放途中救出后,葛武就作为亲随跟在左右了。
“我问个问题,假如说,你发现了你家子的一个秘密,你会如何做?”
“我家子的秘密?”葛武不假思索道,“子不让我知道,肯定有子的道。我如果知道了,也会假装不知道。”
他又有些赧然,“不我不会假装,子通常一眼就会看出来。”
等葛武趴在树下的石桌睡着,陆骁站在卧房前的檐下,先想到,他是不是应该站得英武一点,或练套拳法?这样,阿瓷一醒来,就能看见他的英姿!
他又反复思忖,只是两交,阿瓷便因为怕连累、想保护他,故意疏远。如果阿瓷得知自己已经知道他就是阿瓷妹妹了,会不会更加疏远?
所以,既然这是阿瓷妹妹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他这个做哥哥的,还是假装没发现为。
等哪阿瓷想告诉他了再说。
打定主意后,陆骁如银槍利剑般笔直又锋利地站在谢琢卧房,认认真真守着门。
谢琢醒来时,耳边传来炭火燃烧的细微声音,上盖着的棉衾很重,但依旧没有多少暖意。
他尽全力操纵手指,感觉指尖上抬了几寸。和以前一样,全每个关节都像冻住了,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埋在了雪地里。
这种濒临死亡、毫无自保能力的感觉,令他恐惧。
他害怕,害怕自己在全无力不能时,任宰割,无力反抗。
所以他犯寒疾时,从不允许任何近。
许久,他睁开了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入目的是熟悉的床帐,他极慢地偏头,通红的炭火“噼啪”一声炸开火星。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当他想去看查色时,视线透门上的木格和棂纱,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他,于门灯笼下站着的。
竟是……陆骁。
门色已黑,灯笼的光偏暖黄,陆骁的影在其中,与夜色彻底区分开来。
他忽地记得,因为体差,他去不了凌北,昌叔第一次亲自押送粮草去边境,回来后,他没忍住问,可看见陆骁了?
昌叔笑道,看见少将军了,少将军十五岁,就已经长得很,体格肌肉匀称,穿盔甲骑在马背上时,很是飞扬。
他手极为厉害,一杆长槍,立在校场中,几轮后,就少有敢上去跟他单打独斗了。
谢琢想象这个画面。
此刻,他猜想,那时校场中陆骁昂然站立的背影,是不是就和现在一样?
又了大半个时辰,谢琢手脚基本能活了,弄出了静。
几乎是立刻,房门就敲响,随即是陆骁的问询声:“我可以进来吗?”
谢琢沙哑道:“可以进来。”
陆骁推开门,立刻就卧房内的热气熏得背上出了层薄汗,他在心里默念,这是阿瓷妹妹的闺房,是闺房,不能乱看。
非常守礼地走到床榻边,陆骁眼巴巴地问:“你还冷不冷?有没有很不舒服?想不想吃点什么?”
他又解释当时的情况:“我跟阿蠢在会仙酒楼,正看见你的马车经,后来看你久没回来,又黑了,我有点担心,就一路找了去,正撞见葛武他们。打斗时,我听见马车里隐隐有静,叫你你又不答应,然后掀开车帘,就发现你晕去了。”
谢琢听完,轻轻应了一声,问起:“你怎么在面?”
陆骁自然道:“你病了,我给你守门,这样你就不用害怕了。”
他是想隐晦地表达,我守着门,你就不用害怕有突然闯进来,识破你女扮男装的秘密了,可以安心休息。
但听在谢琢耳里,令他有一瞬的怔然。
“……你守了多久?”
“没多久,现在差不多二更,你昏睡了一一夜,我昨晚葛武赶回去了,今早上来的。”陆骁见他脸色苍白,衬得一双眼如墨染,想到这是阿瓷,心绪不稳,又有些手足无措,只干巴巴地又问,“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或要不要吃点东西?”
谢琢毫无胃口,摇了摇头:“这么晚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不用休息。”陆骁听着心里难受,话里就不自觉地带出了一点委屈:“你也要赶我走吗?”
谢琢一顿,垂下眼:“……随你。”
既然是随他,那就是愿意让他守着了,陆骁心里安定下来,唇角也重新染上了笑。
不看了谢琢一眼,陆骁忍不住又看入了神——他至今还有一点不敢相信,谢琢竟然就是阿瓷。
他曾设想很多种与阿瓷相遇的场景,当然也曾想,会不会一辈子都等不到阿瓷来找他。
“陆小侯爷?”
“什么?”陆骁回神来,“要我帮什么忙吗?”
“没有,我只是想下床走走。”
陆骁发现,他挡着谢琢了,赶紧退开两步,又把谢琢的袍递了去。
等谢琢站起,穿上袍,随意用锦带束着披散的墨发,在卧房内缓慢走,陆骁突然发现了一个之前不曾注意的问题
——他的阿瓷妹妹,量似乎有点。
目测来看,大约有七尺六寸。
不也是,在他印象中,阿瓷的父亲和母亲量都很,谢衡叔父看起来就与他父亲差不了多少。
转念,陆骁又想,量一点就一点,反正,他比阿瓷妹妹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