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深, 院子里老树落下的枯叶越来越多,常常葛武才扫完,一回头, 一地落叶。他蹲坐台阶,注视着满院子的枯叶气闷。
谢琢拿一卷书出来,故意找他说话:“不是出去找宋大夫看伤吗, 有没有听什么消息?”
葛武稍微有点精神,聊起听的传言:“子,我听医馆里的人说,这半月以来,文远侯府院闹得十分厉害!”
“多厉害?”
“谁都知道罗绍肯定是废,于是, 为争抢子之位, 庶子甲给庶子乙饭菜里下毒,没想到那份饭菜入庶子甲自己的口, 庶子甲直接七窍流血死。
很快, 庶子乙同母的弟弟跳出来指认庶子乙是凶手,说明知道那份饭菜里有毒,庶子乙还劝甲吃下,并且为保证甲必死无疑,乙还往里面加另一种毒。庶子乙反过去指认,说他用的毒药就是这个弟弟给他的,情节比话本还精彩!”
他还评价一句,“文远侯竟然生这么多儿子,甲乙丙丁都不够排,听说他院里有很多侍妾,怪不得文远侯子那副德行!”
谢琢顺手用书册敲敲葛武的肩:“刺杀那夜的伤怎么样?”
“早就不痛不痒!宋大夫说是他的药管用, ”葛武想起来,“对,子,我今日宫门口等着的时候,听张召说,陆小侯爷病。”
“病?”谢琢停顿片刻,“怎么病的?”
“说是小侯爷陛下跟前正说着话,结陛下的玉扳指不小心掉到太液池里,小侯爷二话没说,跳进池子里找许久,给陛下捞来。不过现风冷,小侯爷回去就患风寒。”
葛武一直觉得陆骁是个人,很关照自家子,不免忧心忡忡的,“听张召的语气,似乎还有点严重。”
谢琢没什么反应,他提议:“子,您要不要去探探病?”
谢琢沉默许久,才摇摇头:“今日章阁里的事务多,晚要点灯整理清楚,先不去。”
武宁候府。
陆骁躺床,额头盖着一块湿缎布,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外看:“高走吗?真的走?”
沈愚点头:“走走,真的走,绝对不会倒回来那种。”他按着陆骁的肩膀,“陆二,你再躺躺,我再给你换条湿缎布!”
陆骁迷惑:“换湿缎布干什么?我没真的发热,戏不是经演完吗?”
沈愚有点兴奋:“我一次照顾生病的人!来,是兄弟,就让我再过过瘾!”
陆骁一时间,还真就重新躺回床榻,任由沈愚帮他换湿缎布,继续假扮自己是个发着高热,快要厥过去的病人。
沈愚奇:“你当时真就跳下去?玉扳指那么大一丁点,怎么找到的?”
“靠以前百步穿杨的眼力找到的,”陆骁直挺挺地躺着,语气平淡,“陛下扳指是有多松,才会正太液池边掉下去?不就是想看看我的反应。既然他要看,我就让他看个尽兴,看个开心,看个满意。”
沈愚支着下巴叹气:“陛下真是,折腾完你,让高赏不少药材和贵重的金玉。”
“他这是训狗呢,想方设法折腾你,你若是听话,就有丰厚的奖励,你要是不听话,那就不说。”陆骁抬手捂着湿缎布,喃喃自语,“我要不要也像你爹一样,跨个火盆试试?”
半句沈愚没听明白,他想法转得快,改问起:“对,你不是说谢侍读会来探病吗,怎么还没他过来?”
陆骁不说话,沈愚纳闷:“你跟谢侍读吵架?”
“没吵。”陆骁把贴额头的湿缎布往下拉,遮住眉毛和眼皮,“我觉得他不想跟我交朋友,最近半个月找他吃饭,约八次只应两次。”
“是不是章阁里事情太多,忙不过来?”
陆骁嗓音有点闷,“我感觉得到,他很隐蔽地慢慢疏远我,还不想让我发现。”
“比?”
“比两次吃饭,他都不让我帮他盛汤,赵叔的面摊他也久没去。”
不让盛汤也算?沈愚震惊:“你这是把以前凌北时,刺探敌军动向的观察力都用谢侍读身吧?”
轻咳两声,沈愚觉得作为兄弟,还是不对此刻心情低落的男人太狠,于是劝道:“挺正常的,单凭你是陆家二子,就没多少人敢跟你亲亲近近地称兄道弟。谢侍读是没及冠就中探花,进翰林院,以肯定是要入阁的。也就只有我这样无官一身轻,立志一辈子游手闲的,才会放心跟着你混。”
陆骁“嗯”一声。
他其实想得很明白,谢琢以跟他渐行渐远,也无厚非,但他不认同沈愚的说法。
他依然觉得,说出“这片土地,会记得他们流过的血”的人,绝不是满心满眼只有仕途利益的人。
也不会为仕途躲着他。
越想心里越烦,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陆骁抓起盖脸的湿缎布,扔进沈愚怀里:“冷的都被我烘热,我要是真的发高热,你把我的病照顾得更重。”
沈愚生疏地把布巾扔盆里淌淌水:“陆二,我怀疑你是借题发挥!明明是你自己心情不,偏偏指责我!你这是祸水东引!指桑骂槐!”
陆骁听完,满眼疑惑地看他:“阿蠢,说实话,你爹以前真的请过先生来国府带你念书?”
沈愚点头:“请啊,请过个,其中一位还是太学的大儒。”
他仔细回忆,“当时我爹还问,有没有必要把我送进太学里熏陶熏陶,那位大儒说,没必要,我现开开心心的就挺的。我爹也说,反正我也不考科举,勋贵太积极于政事,会遭陛下猜忌。”
陆骁心道,确实,这样就很。
沈愚十分积极地往陆骁额头盖一块湿缎布,有点幸灾乐祸:“陆二,看来以你要习惯习惯谢侍读不搭理的日子!放心,你的兄弟阿蠢——呸,本子还是会带你玩儿的!”
陆骁家里躺足足两——就算戏没做足,他也实躺不动。
一大清早,他就勤勤恳恳地坐着马车去章阁点卯,刚进宫门没多久,一眼看走前面的谢琢。
明明官服全长一样,但谢琢穿起来,就是比旁人都要看。
追去和不追去之间犹豫片刻,陆骁个快步:“谢侍读早啊。”
谢琢停下来,拱拱手:“陆小侯爷。”问,“听说陆小侯爷染风寒,现大?”
陆骁忍忍,还是没忍住,语气莫名地说句:“原来你知道啊。”
人他才发觉,他心里其实是有点不满的小情绪的。
他想问你为什么突然躲着我,但问不出口,干脆闭嘴,一句话不答,冷着脸,闷头往章阁走。
一身绯服的谢琢站原地,薄唇动动。他原本想问陆骁,是故意演给咸宁帝看的,还是真的染风寒、严不严重。
但最终,还是忍住。
本来,他们也没有相处多久。
此这般,陆骁应该……很快就会忘记他吧。
他恍惚间,有些悲观地想,幼时相处也不过数月而,他没忘,不知陆骁还记得不记得。
到中午,陆骁早就坐不住般没踪影。
盛浩元不无艳羡:“我若有陆小侯爷的家,也不想受这点卯的苦。气渐渐冷,每日起床也变得艰难起来。”
谢琢闲聊般提起:“清源的冬没有洛京这么冷,冬最冷的时候,下雪也非常少。我去年才来洛京时,颇不适应,还染风寒。”
“那延龄要提前找大夫抓一点防风固表的药。”盛浩元话头一转,“说起大夫,前些日子文远侯替文远侯子找一位被称作‘神医’的大夫。那位大夫来看过,说子伤势过重,回乏术。据说当时,子就用手边的东西砸伤那位大夫的额角,流不少血。”
谢琢仔细听完:“子遭受常人难忍的疼痛,情绪激烈些也是正常。”
“嗯,等那大夫走,子是心怀着希望,现彻底失望,脾气变得越发暴虐起来。据说只是前两日,就从子的卧房里抬出个被虐打的侍女。”
谢琢的反应和旁的翰林官员差不多,有些厌恶地皱眉:“文远侯不管吗?”
“文远侯担心御史弹劾,受伤的,全都拿钱财封口。不过据说经有御史得知这个消息,准备折子。”盛浩元叹息两声,“看来这文远侯府,差不多也是废。”
谢琢颔首:“确实,无论,文远侯府实不该此轻贱人命。”
“没错。想来遇这样的舅家,大皇子也颇为头疼。昨日我文华殿轮值时,二皇子受陛下的赏,大皇子却被斥责,脸色很是不看。”
谢琢听出,盛浩元此番是再次试探他的立场。或者说,点明大皇子今的劣势,让他即使不站到二皇子一派,也不投靠大皇子,给他们添堵。
他拱拱手:“延龄入朝为官,官场海,延龄这艘小船无人保驾护航,不过随波逐流罢。”
这经是清楚地表明,他不会参与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储位之争,更不会站到大皇子一侧。盛浩元很满意,唏嘘:“你我科举出身,都是万般不易才挣这官身啊。”
接下来的里,谢琢每次都是章阁走得最晚的人。
四散衙时,他走宫道,再次被小太监拦下来:“谢侍读,大殿下想你。”
李忱这日过得很是不顺。
因为他动手伤罗绍的事,那群每日闲得发慌的言官写不知道多少本折子,通通堆御案。幸他父皇还算顾念他,全都没有批复。
前,因为他办砸一件事,文华殿里,被咸宁帝当着老二的面斥责一番,此至今,咸宁帝都没有再宣召他,这让他心里不由发慌。
他曾暗地里问过高,但这阉人,时时都是笑着的,嘴里掏不出一句准话。
思来想去,还是找谢琢。
谢琢一板一眼地施完礼,就静静站原地。
李忱寒暄道:“听说谢侍读身体不太,秋雨渐凉,要请太医看看?”
“谢殿下厚爱,下官自幼体弱,入秋病两回,经习以为常,怎敢劳动太医。”
谢琢似是沉思片刻,转而提到,“说起太医,下官文华殿轮值时,常听陛下咳嗽。国事繁忙,陛下未顾及龙体安泰,下官不免担忧。”
李忱眼神微亮,他正愁没有去面父皇的理由,这不,谢琢就轻轻巧巧地给他递来。
等他准备一点清肺去燥之物呈,想来父皇一定会欣悦于他的孝心。
敛去唇角的笑意,李忱叹声气:“惜,父皇近日似乎都不太想我,我想备一点雪梨之类的清燥之物送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弄巧成拙。”
谢琢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宽慰道:“御史弹劾文远侯子的折子,都被陛下压下,陛下心中还是念着殿下的。”
李忱敏锐地听出:“折子?因事弹劾?”
“殿下不知道?想来,这些腌臜事还没有污殿下的耳朵。那些折子……都是弹劾文远侯子品性暴虐的。”谢琢接着道,“其实也不是大事,据说文远侯子卧房里,每日都要抬出去个受虐打的侍女。”
李忱连大皇子妃都经娶,但和二皇子一样,一直没封王建府,仍被咸宁帝留宫中,以致他的信息不够畅通。但他不下臣面前露怯,便点点头:“原来是这件事。”
临走前,谢琢隐晦地提醒:“殿下还是早做决断为。”
等谢琢走,李忱负手站原地,思忖良久:“父皇愿意为我压下弹劾我舅家的折子,说明,父皇并未厌弃我。”
小太监握着拂尘,笑着应道:“没错,殿下是陛下长子,即使陛下对殿下严苛许多,但爱护殿下的心,绝不会少。”
“你说的没错。”李忱捻捻皇子常服的袖口,嫌恶道,“不过罗绍这人,以前就荤素不忌、行事让人生厌,拖我不少腿。现做出虐打侍女的事,竟然连善都处理不,引得御史折子。他罗绍的名声还有什么污的?糟践的都是我的名声!”
这么一看,说不定次受父皇责骂,也跟这事脱不关系。
小太监顺着李忱的话:“这般品行低劣之人,对殿下不尊不敬的,也不知道文远侯为什么还不书,请陛下去罗绍的子之位。”
“虽然经是无用之人,连传承香火都做不到,但终归嘛,宠这么多年,想舍弃,一时也狠不下心。”
李忱倒不怎么担心。
他很清楚,现,他和文远侯之间,是他占着风。但凡文远侯还想继续当他的舅舅,他登基当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就必须挽回他的信任,按照他说的来。
毕竟,他这个舅舅心里是清楚得很——到底是经废的儿子重要,还是文远侯府一门的荣华权势重要。
他相信,他的舅舅肯定知道该怎么选。
“是该决断。”李忱现想起那刺的一刀,依然觉得自己刺得。也不知道前二十年的窝囊气,自己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他吩咐小太监:“我写一封信,你让人送出宫,交到文远侯手里,让他看完想想。”
小太监低眉:“是,殿下。”
从宫门出来,谢琢登马车,驶朱雀大街,他吩咐葛武:“去探探,文远侯府有没有采买婢女,若是采买,就送一个年纪小、长相普通的进去,不用进内院,外院扫洒就行。”
葛武提着缰绳:“的子,这个简单!”
谢琢叮嘱:“记住,罗绍现阴晴不定,让她小心行事,别靠近。其余的什么都不用做,等吩咐就。”
“行,子放心。”
二更过半,四下俱静。
书房里,谢琢搁下毛笔,揉揉额角,端着烛台走进卧房。
蹲窗台下的陆骁嘴里叼着根草,正犹豫到底要不要敲窗户。
他想当面问清楚,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当朋友?为什么躲着我?
但拉不下面子。
纠结小半个时辰,谢琢回卧房,烛光亮起,不由心里嘀咕,明知道自己身体差,还忙到这么晚才睡,明明畏寒怕冷,但一没人提醒,就忘记系披风。
所以,我到底要不要敲窗户?
左边腿麻,陆骁一边心里嘀咕,一边想换条腿继续蹲,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头狠狠撞到延出来的窗台,痛得他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很快,谢琢应该是听他弄出的动静,脚步声一声比一声近。
要不要敲窗户……敲窗户以改,但不小心被窗台撞头这件事,决不让谢琢知道!
于是,等谢琢手握短刀,推开窗棂时,窗外空无一人,唯有秋月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