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侯府。
陆骁来探病时送了什么东西, 原本府里下都瞒着罗绍。可不知道是谁说漏了嘴,叫罗绍知道了,一时间, 盛药的碗被狠狠砸出卧房,满台阶都是碎片。
以往个个都往罗绍怀里倒,妄想飞枝的侍女们, 现在都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不敢进触霉。
直到远侯大步来,下人们才纷纷让开路,松了口气。
远侯罗常几日也是焦烂额,不仅要面对重伤的长子、哭哭啼啼的夫人、以及后院里心思活络的妾室庶子们,还要遭受其勋贵大臣表面关切实则看好戏的问候。
于是在面对正发脾气的罗绍时, 也没好脸色:“又是怎么了?”
罗绍双眼赤红, 半身艰难地支起,嘶哑着高声道:“爹, 爹!你快派人杀了那个陆骁!他故侮辱我!他侮辱我!”
远侯语气平淡:“我杀了他, 然后呢?凌北要靠陆家守着,陛下现在不敢动陆家。到时候,陆骁死了,陆家要我们远侯府阖府为陆骁偿命,你愿不愿?”
他重重叹了声气:“绍儿,你也该长大了。爹会为你寻求名医,说不定还有希望。”
罗绍至今还没敢看自己的伤处,除了知道要死过一般的疼,具体伤的如何他还不清楚。听他爹说还有希望,满是血丝的眼里不由亮起光,倾着身, 颤抖着问:“真的?真的还有希望?”
“嗯,总要试试。”远侯看着向来宠爱的孩子副模样,心有不忍,没有再提,而是问,“你告诉我,是谢延龄告诉你重阳节陛下会举办赏花会,也是他告诉你,皇子找到了一个江南来的养花人?”
“对!”罗绍重重,语气激动道,“我记得清楚,是样的没错!爹,次是不是那个皇子设计,故引我花铺?说不定那个金雀儿是他的人!是他故放在那里的诱饵!”
远侯摇:“比起皇子,我反而觉得谢延龄的嫌疑更大。”
“谢延龄?”
“没错。我直觉此人在件里,脱不了干系。如果真的是他故引你和大皇子花铺,再利用金雀儿使你人反目成仇,也不是说不通。”
远侯想了一夜,脸有明显的疲态,“我只是想不通,以他一人之力,是怎么知道当大皇子和吴瑶的旧,又怎么确定,大皇子一定会对金雀儿动心,甚至不惜为了一个平民女子而伤你的?他不可能有么大的能量,也不可能算计得如此准确。”
罗绍因为疼痛,已经许久没有入睡了,阳穴正突突地疼,听完番话:“可是,爹你之前不是说,个谢延龄是投向我们边的吗?”
“此人城府极深,现在想来,初时在华殿替你说话、向我表达投效之,都是他有为之。他的真正目标,是博取我的信任,或者,以我为跳板,入大皇子的眼。”
远侯不得不承认,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初时,他已经看眼了。
罗绍:“他有没有可能是皇子的人?”
远侯沉吟:“或许。不过还不能确定,至到如今,他都没有和皇子一派有过明显的接触,还需要再看看。”
罗绍张大眼,眼中的血丝尤为吓人:“那还等什么?快告诉大皇子,告诉他,一切都是那个谢琢的手笔!都是他搞出来的端!”
“绍儿,你怎么不明白?”远侯不想再看罗绍状若疯癫的模样,背过身,盯着屏风的绣纹,“经过一遭,你还以为,无论我说什么,大皇子都会相信、都会听从?”
他哼笑一声,“我那个妹妹,空有美貌,没有脑子,生下来的儿子也一样,本庸常,还刚愎自用。现在我说谢琢有问题,他也只会认为,我是在为你脱罪、为整个远侯府脱罪。”
罗绍咬着指节,眼珠左右动来动,手握成拳,情绪失控:“那没办法了?谢琢害我成了、成了——我要他死!不,死都便宜了他!我要亲手活剐了他!”
终归是宠爱了十的亲子,且件,破坏了远侯府与大皇子间的信任,远侯也心有愠怒,安抚道:“你安心休养,爹知道你受了罪,若真是谢琢搞的鬼,爹定会将他绑到你面前,让你报仇。”
远侯后,罗绍脱力地躺在床榻,好像全身没有一处不疼。想起他爹说的,会给他寻找名医,又艰难地坐起身,重重拍着床板,喊道:“人呢?药!药给本子端过来!”
不时,有侍女惊惶地端着药碗进来。
罗绍冷笑,伸手拧了一侍女的腰,听她痛呼出声才收手,阴郁道:“前几日,不是还费尽心思往本子床爬吗?啊?现在躲么远干什么?”
侍女低着,白着脸不敢接话。
喝完药后,罗绍靠回倚枕,摆手:“你滚出,替我叫个人。”
谢琢轮完值,出华殿不久,远远看见行来的远侯。
他避让到宫墙下,低垂眸。
远侯停了下来,神态语气如常,似乎完全没有被几日发生的影响,很是温和:“谢侍读是要回天章阁?天气渐凉,谢侍读可以注,莫要生病。”
听见句,谢琢敏锐地抬眼,看向远侯,随即恭敬道:“谢侯爷关心,下官定会谨慎。”
“嗯,谨慎好。”
等远侯远,谢琢立在宫墙下,整个人都似陷在了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很明显,和大皇子不同,即使还不清楚他用的到底是什么手段,但远侯个在洛京沉浮的人,已经察觉他在件中充当的角色了。
谢琢唇角浮起薄笑,果然——样才有趣。
又过了两日,葛武找到谢琢:“公子,两日好像有人跟踪我们。”他描述道,“不只是跟踪,无论我在宫门口等公子,还是在回家路,甚至在院中扫地,都会觉有人在暗处窥探,阴恻恻的。”
谢琢很清楚,葛武虽然在诗书方面一窍不通,但五天生比常人敏锐,思索片刻,他吩咐:“你今晚不要睡沉了。盯了两天,对方若是要动手,不会拖久,拖得越久越容易被发现。”
“是,公子。”葛武不放心,“要不要我琅轩叫两个人过来一起守着?”
谢琢摇:“不用,对付只有一个护卫的我,不会来人,你琅轩,反而可能节外生枝。”
葛武向来是自家公子说什么是什么:“好,我听公子的。”
到了傍晚,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下来。
葛武正在扫院子,忍不住抱怨:“棵大树又能开花又能遮阴,确实有用,是入了秋,叶子天天掉,刮风下雨掉得还会更厉害,怎么扫都扫不完!”
谢琢系着披风站在檐下:“明明是你自己看不得院子里有一片落叶。”
也是。
确定暗处没人盯着,葛武又问:“公子不担心?”
谢琢反问:“你担心?”
“我不担心,来两个打一双,来三个也不怕!”葛武拍了拍胸口,“我会保护好公子的!”
谢琢看了看天色:“嗯,扫完院子洗澡睡觉,我先书房了。”
过了更,已近夜半,谢琢才放下笔,拿着烛台出书房。
他的书房和卧房相连,都在东面,关书房门后,不过十几步到了。
外面依然下着雨,雨声落在屋顶、地面,遮盖了许细微的动静。谢琢似乎有些疲累,捏了捏眉心,进到卧房后,很快灭了烛火,躺在了榻。
虽然眼睛闭着,但谢琢毫无睡。或者说,遇样的雨夜,无休止的疼痛和冷会从骨缝中钻出来,蔓延到全身,令他难以入眠。
他开始推测远侯之后会有什么动作,分析朝中的形势,想明天在天章阁要整理的卷宗……
无数思绪涌起,最后停在脑海中的,竟是陆骁给他描绘的画面——溯流而,阔野千里,抬见月。
在时,院子里,有木门被“哐”的推开,随即是葛武与人缠斗的声音。听动静,来的应该是两个人,葛武尚有余力。
刀刃与刀刃相撞,金属的碰击声划过耳膜,很是刺耳。
不到一炷香,夹杂着雨声的打斗稍稍慢下来,随即是葛武的低喝:“有本跑!”
话音落下后,打斗声渐远,屋外又只剩下连绵的雨声。谢琢却没有放松心神,反而手指轻动,握紧了手边冷硬的器物。
卧房的门被轻轻打开,几近无声无息。
全身被雨淋湿了的黑衣人每一步都落得很轻,他在黑暗中注视着床帐的方向,从传来的呼吸声判断,那人睡得正熟。
他脚下不禁迟疑,又猜测,应该是雨声大,而谢琢体弱疲倦,睡得很沉,才没有被惊醒?
不能犹豫了。
黑衣人握紧刀柄,屏着呼吸,极快地朝床榻躺着的人刺!
下一刻,他的动作滞在原地,犹如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几息后,整个人向后,“哐当”一声,连同手中的刀,一起倒在了地。
谢琢确定涂在箭尖的毒已经起效,黑衣人没了呼吸,才起身下床,放下手-弩,亮了烛台。
正当他想近查看时,捕捉到有脚步踏着积水靠近,谢琢眸光一凛,正想拿起手-弩,却突然从脚步声中听出了几分熟悉。
陆骁推开卧房的木门,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地的黑衣人,胸口处插着一支寒光凛冽的弩-箭,没了生气。
悬了一路的心重重放下,被风一吹,他才发现,后背竟然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比他第一次战场、面对敌人袭来的刀尖时还要紧张。
紧接着是一阵后怕,陆骁急急慌慌地问:“你有没有受伤?”
谢琢只穿了一身素色的里衣,墨发披散,容貌在暖色的烛光下显得昳丽非常,也极为脆弱。他摇摇:“我没受伤。”想了想,他又猜测,“你碰见葛武了?”
陆骁单手擦满脸的雨水,扬唇笑道:“没错,吓死我了!我出城遛马,发现快下雨了赶紧回来,路看见你那护卫提着刀,杀气腾腾地追着两个黑衣人过了。我见他不落下风,赶紧先过来看看你有没有。”
看见桌摆着的手-弩,陆骁自然问道:“葛武留下给你防身用的?”
他没有想,以为是葛武先用弩-箭解决了地躺着的个黑衣人,之后才追的另外两个。
谢琢:“对。”
“按照你的臂力,惊慌时不一定有力气能按动手-弩,不过杀伤力确实非常足。”
陆骁跨开两步,挡在谢琢和倒地的黑衣人间,想到在自己来之前,谢琢一个人和尸体待了么久,关切道,“害怕吗?”
还没等到谢琢的回答,他脸的神情骤变,电光石火间,他猛地将谢琢扑到了一边,手掌还不忘护在谢琢的后脑。
近乎同时,一根小臂长的弩-箭经过谢琢刚才站立的地方,深深钉进了床柱,尾部还颤颤未止。
陆骁眼尾盈满杀气,唇线绷紧,手臂一撑,护在谢琢身前,另一只手快速拾起放在桌的手-弩,全凭战场练来的直觉,朝弩-箭射来的方位接连放出三支短箭。
谢琢站起身,在雨声中闭了闭眼。
远侯府还真是看得起他,派两人引开葛武,派一人进卧房刺杀,竟然还放心不下,留了一人在屋外预防生变、及时补刀。
陆骁一来,他无识地放下了戒备。
将军确实来救他了。
如果不是陆骁警觉,带他避开箭矢,此时他不是重伤,是失性命。
可能是因为重逢以来,他逐渐沉溺。
想和陆骁一起聊天、更加亲近,想被陆骁关心,被放在心精细照顾。
越是觉得冷,越是想靠近个人。
越是陷在仇恨里,越想抓住与曾经的美好唯一的关联。
可是,他怎么敢开始期待、开始依赖、开始指望危险时,有人来救他?
怎么敢将自己的命,放到另一个人手里?
即使,个人是陆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