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不是空手来的,还带着礼物。
除了藕粉桂花糖糕、玫瑰莲蓉糕、翠玉绿豆糕等宫中精致的点心糕点外, 还有十条银冰碳, 用小巧的黄花梨匣子装着。黛玉看见倒笑了,拿出李旭给的四条, 并小手炉给他看。
周航道:“皇叔倒是真疼你, 统共就五条,他一条没留, 都给了你了。”
黛玉道:“义父才只得五条,怎么你倒是得了十条?”
周航笑道:“统不过三十条,圣上、太上皇、太后各五条, 皇叔也得了五条,我也是五条, 余下的皇子、公主每人一条,贵妃一条,便没了。今儿我不是去父皇寝宫陪他一起用腊八粥么,他便将他那五条给了我。我火气旺,冬天不怕冷的, 前儿你不是还说不想往外出, 一出去便手凉脚凉么, 又不喜欢捧着手炉, 说烟呛得熏人。有了这个碳,既暖和也没有烟味儿,带着也方便。”
一条可燃烧二十天,十条便是二百天。
二条黛玉略略一算, 只用手炉的话,能用三百天了。
“我用不了这么多,寒冬都过去大半了,哪里就冻着我了?”她将周航已经拿出来的银冰碳取了两根,剩下的仍装回黄花梨匣子里,“义父已经给了我五条了,我再拿你两根,足够用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你住的宫殿大,未免空旷寒冷,你留着自己用。”
“我既拿来了,便没有再拿回去的理儿。不然我费这劲儿做什么。我替你算过了,今儿腊八,到春暖花开,起码还要冷上四十天,若是赶上倒春寒,五十天也不止。你一个手炉,一个脚炉,都要用的,熏笼也可以用这个碳。何况,林大人是有年纪的人,难免怕冷些,也要用的。这样一算,别说多,还不够呢。”
说着,他叹口气:“可惜,只有这么多了,等明年我想办法多弄些。”
若说世上谁最了解周航,黛玉称第二,恐怕无人敢称第一。他说到这个地步,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回去了,知道再说也是徒劳,黛玉便不再多说,只是将匣子收好。
想起周航那句“明年多弄些”,黛玉失笑:“你当这东西是稻田里的谷米呀,想捡多少捡多少!今年是三十条,明年未必就有多的。”
三十条,独她林黛玉一人便得了十五条,占了半数,太上皇、皇太后每人也不过五条。捧着燃烧银冰碳小手炉的黛玉不免心头忐忑了一下。
周航道:“管他是什么好东西,总归是人制出来的,大不了我去乌丸国弄去。”
“越说越没谱了,你身为皇太子,一举一动皆关系国本,难道你还能跋山涉水到一边陲小国招摇去?”
接着黛玉便对周航进行了长篇大论的说教,引经据典,告诉他身为储君得有储君的自觉。以前你不是太子,自然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可以明哲保身,可以置身事外,她都不在意。
但是,在其位谋其政,黛玉一转折:
“航哥哥你如今是太子至尊,太子是什么?那是国本,国本动摇,关系的可不是你一个人。因此,以后你万不能只顾着自己高兴,你得为大局考虑,为你的百姓你的子民负责!”
接着又列举了历史上许多太子不爱惜自己被敌国捉去,给自己国家带来严重灾祸的例子。
听得周航一个头两个大,很想吼一句:“我不当这个太子了行不!”
可惜,他不敢……
他并不是胆小之人,只是在林妹妹面前,他不受控制的胆小了而已——
而已——
“航哥哥,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黛玉眨着眼睛,天真的问。
“记……住了。”周航斩钉,呃,截铁的说,好吧,他承认,他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只是一点点而已,他并没有走神,也并没有盯着林妹妹眉飞色舞的眼睛看,他保证。
“那你复述一遍。”黛玉拌起了脸。
“呃……这个……”
黛玉一扭头:“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听!”娇嗔之态尽显。
周航忙去抓黛玉的胳膊,很着急的解释:“我听了我听了,我保证,你说让我好好当太子,要爱护百姓,要勤政,要好好学习帝王之道,要关爱自己的子民,最关键的是,要保护好自己,要警惕前车之鉴……还有……还有什么?”他看向黛玉。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
她指着周航:“我怎么觉得你突然变傻了?”
周航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二十一世纪,不知道是哪位伟大人物说的一句名言“恋爱之中的人都是白痴”,真特么的精辟!
周航挠挠头。
黛玉捂眼,更傻了,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她也知道,周航的这种傻态,只是在自己面前罢了。在外人面前,他倒是聪明毓秀、少年老成的样子,就连林如海也私下里也频频称赞“孺子可教也”。想到这种神态只属于自己,黛玉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似雀跃,似甜蜜,还有一丝丝的羞赧,一丝丝的不可名状。
黛玉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中,周航也纠结自己又在林妹妹面前犯二了。
二人都抿着嘴懊恼悔过,一时房间里倒没了声儿。
许久,周航开口打破了这种寂静。
“玉儿,我让你留的腊八粥呢?”他问。
“原本给你留了小半锅的,义父来讨,都拿走了。”
“一点没剩?”
“一点没剩。”黛玉重重的点点头。
“皇叔好不矜持。”撇撇嘴,周航嘟囔了一句。黛玉因说:“我想过了,拿走便拿走吧,那些粥纵然再好,越是厨子们熬的,不如自己动手来的更有意义。如今材料尽有,我房里有一个平日少茶水的风炉,锅也是现成的,不如我们进了空间,今儿是腊八节,总是要庆祝庆祝的。修炼虽然重要,却大不过情理。今儿咱们倒不必修炼了,只摆上一盘棋,闻着五谷的香气弈棋,岂非亦是快事一件?”
“倒是玉儿闲情雅致。”周航一边说,一边将风炉及锅具拿着,携黛玉弈棋进了空间。刚到了空间黛玉便跺着脚嗔周航太过性急,不等人把话说完,熬制八宝粥的各色食材还未拿呢。二人只得又出来去拿各色米并,栗子、红豆、杏仁、花生、瓜子等物。
每一样都是用小荷包精心的装着,花花绿绿,倒出来倒是五光十色,十分的好看。仅米便有五种之多,有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黛玉用一把小剪刀小心的将红枣去皮,与各色米类,并栗子、红豆放在一起,淘洗干净。
周航将风炉支起,又去清洗锅子。
一切准备就绪,食材进锅,添上水,盖上锅盖。
周航感慨黛玉一个深闺中的大家闺秀,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洗手为自己作羹汤,还未吃到粥,心下已是十分感动。
风炉架在绿莹莹的草地上,二人便席地而坐,毯子也不铺,一边听着锅里咕咕的水声,一边闻着五谷杂粮粥香之气,不紧不慢的弈棋。大黑猫似是也闻到了粥香,小步小步的围着炉子转,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周航觉得这一天虽为修炼,但过得很是充实。
香气越来越浓郁,粥还没熬好,周航的馋虫早被勾上来了。
宫里的御厨手艺算是不错了,但跟黛玉一比,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即使还没有吃到,光凭这天然的粥香,便远胜一筹。待吃到了,才知道什么叫整整的幸福。
幸福是什么?
很多人不知如何回答,其实幸福也是可以具体化的,比如吃到一碗好吃到爆的粥,尤其这粥还是自己在乎之人亲手熬的,那种感觉,给什么都不换的。
黛玉晚饭吃得饱,只尝了些,便不肯再吃。
周航吃了两碗尤不满足,扬言要把剩下的都带走,最终因为他是偷跑出来的,不宜带体积过大的东西而作罢。
过了腊八,年味儿越来越浓,各家各户也开始张灯结彩了。
初十这日下了一场小雪,第二日起来已是银装素裹。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只有几株松柏还有些许绿意,伞盖似的耸立在白茫茫的院子里,几分突兀,几分倔强。
黛玉看了一会儿,指着对自己的丫鬟道:“你们瞧,这几株松柏落了雪,倒好看了。”
雪雁道:“是呢,原本纸条还是往上翘着的,被雪压的坠下来,一层层的伞盖似的,像是过年时候贴的窗花。”
慧儿盯着雪雁指的一颗柏树瞧了瞧,也说好看,说着往边上的梅林里瞧了瞧,叹口气道:“可惜天冷,咱们园子里的梅花没开,不然或红或粉的花瓣山几片微雪,晶莹剔透的,才叫好看呢。”
正说着,有小丫头来报,说是靖王府派人来了。
黛玉顾不得赏雪,忙令快请进来。
来的是两个老嬷嬷,其中一个是自小伺候李旭的,是王府里积年的老嬷嬷,地位超然,连王爷王妃都给她几分面子,姓李,人都成李嬷嬷。
黛玉忙请李嬷嬷坐下,亲手捧上一碗老君眉。
李嬷嬷起身道:“姑娘折煞老奴了。”
黛玉道:“嬷嬷言重了,长者为大,您是看着义父长大的,黛玉再怎么孝顺您也是应该的。”这句话是说将李嬷嬷当长辈来待了。
李嬷嬷嘴上说着不敢,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她是看着王爷长大,名为主仆,其实在她心里已斗胆将王爷当儿子待的。她从宫女熬成嬷嬷,一生未曾嫁人,更没有孩子,所关心的也不过一个主子。所以才能事无巨细都安排的周周到到,别人想到的她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她也能想到。王爷和王爷貌合神离,世子虽然是王爷的亲生儿子,到底是男儿,与内帷女人们见面也是有限的。如今王爷认了义女,将义女当亲女儿一般待,她自然也是真上心。
在李嬷嬷眼里,林黛玉是王府正经的小主子。
“嬷嬷怎的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派个人吩咐一声便可,天寒地冻的,何须跑这一趟,才下了雪,地上滑,万一十足摔跤,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李嬷嬷笑着摆摆手:“不瞒姑娘说,我这把老骨头还行,倒不至于摔着。原是我们府里的腊梅开了,王爷说这雪天配着梅花最好看,素问姑娘是个雅人,尤其喜欢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的,所以派了老奴来请。”
黛玉因道:“义父一番好意,我原不该推辞,只是才下了雪,路上实在不好走,不如改日再去吧。”
“王爷已在梅园中支起风炉烹茶,此刻正等着呢,老奴在王爷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定将姑娘请来,姑娘不去的话,岂不是打老奴的嘴?”想起黛玉前几次去,王妃不大热情,还以为她心里有这个不自在,“王妃着了风寒,在屋里静养呢 。”言下之意便是王妃不会出现。
李嬷嬷既然已经说到如此地步,自己在推辞,也不大合适。想起自己答应郑莉华带她去王府逛逛的事,便问李嬷嬷,李嬷嬷道:“既然是姑娘的手帕交,一块叫上也无妨,世子去城外射猎去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既然世子也不在,便更没有顾虑了。
黛玉因命紫鹃传话,派两个婆子去郑府,告诉郑家姑娘,先收拾准备准备,一会子派人去接她。这里黛玉也自回去换衣裳,至于李嬷嬷和另一个婆子,便由丫鬟伺候着在厅里奉茶。
黛玉穿的是一件洁白的狐裘大氅,用周航猎来的狐狸皮毛制成,由府里针线房精心裁制,慧儿亲自绣的花纹图案,淡粉色的缎带,在脖颈前系一条蝴蝶结,趁得黛玉愈发唇红齿白、娇俏可人,如二月的新柳,婀娜多姿。
李嬷嬷上前摸了摸,两声称赞皮子极好,而且白狐十分难得,出了皇家围栏里,外面很少见的。
说着便扶着黛玉走了出去,车马俱已备好,黛玉乘的是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邀李嬷嬷同坐,后者执意不肯。将手炉递给黛玉,李嬷嬷笑着拉起车帘,上了后面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
黛玉暗暗赞李嬷嬷低调安分,不管主子给多大的恩宠,她总是这么的宠辱不惊,依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不来不会欺上瞒下作威作福。不似贾府那帮子人,得志便猖狂,奴才们作威作福起来,比主子还厉害!
她原来还以为所有的奴才都是那样,出了贾府,见多了人情世故,才知道原来那样的只是一部分,并不是所有。什么主子教出什么养的奴才,奴才如此,便可窥见其主子的品质。
林府距靖王府并不远,只隔着一条街,坐马车,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但郑府就有点远了,要走过三四条街,还要穿个一段繁华区。为此,黛玉不喜绕路去接了一段,在康泰街的一个首饰铺子前与郑府的车马接了头。
郑莉华打扮的比平时华丽些,上身是石榴红的素面杭绸小袄,白绸滚边中衣,领口绣着几朵梅花,倒十分合时宜,下面是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
上了马车,郑莉华便问:“姐姐,这身衣裳去王府行么,别失了礼数。”
黛玉知道她从未去过王公之家,也没见过什么王爷、皇子之类的贵人,乍然之下去王府,必然紧张,便安慰她道:“这身就很好,别说是去王府见王爷,便是面圣也够了。”
她此话并非可以恭维,实在郑莉华今儿这一身行头委实不错,便是世家小姐,出门也不过如此了。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其母为应付过年见客,特意给她做的新衣。郑家是第一次在京城过年,格外重视。
郑莉华大惊失色:“怎么,还要见王爷么?”
“自然。”
郑莉华皱着脸,急的都快哭出来了:“好姐姐,我不见王爷行不行?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大的官便是令尊了。上次姐姐说要带我去王府,我还当姐姐是开玩笑呢,谁知道竟然是真的。光是去王府我便已经紧张的不行了……”
说着她突然拉过黛玉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姐姐你摸摸,我的心噗通噗通跳的厉害。只是去王府便这样,再见王爷,它还不得跳出来。”
黛玉冷不防被她一扯,按到了一片柔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不由将手一抽,道:“你平日胆儿不是挺大么?怎么,这会子倒不行了!”
郑莉华哀求道:“姐姐别笑我!”
黛玉只好拉着她的手安慰了一番,说王爷其实很和善的,王妃虽然看起来冷冷的,也不是刻薄之人,不会难为她。何况王府可又不少好厨子呢,有的还是宫里出来的御厨,做的糕点,那叫一个好吃。
提到吃的,郑莉华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也不再害怕,而是问长问短。问黛玉王府最好吃的糕点叫什么名字,是用什么原料做的;还问饭菜怎么样,是不是满桌子都是山珍海味。
黛玉忍着笑描绘了一副美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美好蓝图,搞得郑莉华垂涎三尺,早忘了见王爷的紧张感。
冬日天本就短,似乎天刚亮,起床没多久,便该吃午饭了。用了午饭,一个花样绣不好,天已经擦黑,又该吃晚饭了。
林黛玉、郑莉华一番折腾下来,到王府的时候已近中午。
世人虽然讲究男女大防,但见的是长辈,便没那么多的顾忌。因此,黛玉便带着郑莉华直接去了梅园。
李旭在梅园里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冷风,便是景致再好,香气再撩人,也受不了了。看见黛玉寒暄一番,郑莉华上前拜见,他命人给了表礼,嘱咐黛玉尝尝他烹的好茶,便起身走了。
郑莉华捧着两匹尺头,两个荷包,怔怔的。
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见到了王爷,而且王爷还赏了她表礼。她全程低着头,眼珠子都不敢动一下,甚至连王爷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只隐约看到了他一片暗紫色暗纹的衣角。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直到黛玉推她,说论理儿,该先去拜见王妃,然后赏玩,她才“啊”的一下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