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兴冲冲踏入殿门,却见李昭面有怒色, 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山东有一名唤胡威的知府上了一道奏折。这道奏折倒也没说什么值得皇帝雷霆大怒的要事, 只是因去岁大旱,许多百姓颗粒无收, 有些存粮的人家还好, 那些家无余粮的百姓已经捉襟见肘,极穷的连饭都快要吃不上了, 根本没有钱粮缴纳朝廷的赋税,请求圣上大发慈悲,免了这些灾民的税收。
这都还没什么, 以民为本嘛,自然要以百姓为先, 首要便是得让百姓生存下去,这没什么错。
李昭爱民如子,向来也是按这个标准行事,照理碰见这样的事他最合理的行动便是立刻下诏免了那些灾民的赋税,给这些人发钱发粮, 盛世之下, 岂能让百姓饿死?
况且灾民不赈易成流民, 流民多了则生动乱, 这也是为朝廷的安定考虑。
处理了灾民的事,然后再将知府胡威嘉奖一番,不说升官吧,至少也会赐些东西。
然而令他生气的是胡威太不识趣, 明明如今已是贞元元年,朝廷早给各地发了邸报告之,此人胆大包天竟还在奏折中称长兴二十四年。
长兴是太上皇在位时的年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影射他继位不正么?
周航展开奏折一看,果然写的是长兴二十四年。邸报五个月前已五百里加急送往各地,便是偏远如琼州等人迹罕至之地也该早已送到,不存在他还没有收到朝廷邸报而不知新朝年号的情况。也就是说,是故意为之了。看来这个叫胡威的知府不是脑容量有限,便是不满新朝新政或是有什么不轨的心思。
难怪皇帝父皇会如此生气,周航摸着下巴暗道。
周航笑了笑道:“父皇,一个知府而已,查清楚料理了便可,父皇不必放在心上。”
李昭想想也是,他一个九五之尊,竟不如儿子明白,一时钻了死胡同。若真跟一个知府较真,从京城到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无数,比知府大的没有上千也有数百,真较真还较真不过来呢。不过,这不代表他就放任不管,查还是要查的,万一这个知府真有谋反之心,那还得了?
这一查还真查出来不少事。
而且还牵扯出两个人,一个是首辅张守忠,一个便是新晋封的越王李承钰。
原来这胡威是张守忠的一个远方亲戚,具体有多远呢 ,大概胡威的姑妈的叔叔是张守忠一个表叔,总之七拐八绕,那点子血缘已经很淡薄。但因张守忠身为阁臣,如今又是首辅,权势滔天,胡威虽然只是个知府,但他年轻啊,才刚过了而立之年,就当上知府,也算是年轻有为之辈,毕竟很多人这个年纪还在读书考进士呢。胡威已经在三十出头的年纪位居知府,已算不错,以后也是前途无量。
一个要往上巴结,一个又想提拔年轻人,为子孙铺路。所以两家还有些来往,胡威每常进京述职便以子侄的身份拜见,当然便是不进京的时候每逢节、寿所送之礼也都不薄。
至于跟李承钰的来往,也是为了方便往上爬而已。
一个手握实权的宰相,一个废太子的儿子,一个地方上的官员。
这三个人搅和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而且这个胡威为官不仁、欺上瞒下,其治所下的饥荒虽为天灾,亦有人祸的嫌疑。原本随则遇上大旱,却不至于颗粒无收,顶多比往年收成少些,百姓但不至于挨饿。之所以最后许多百姓颗粒无收,乃是拜胡威所赐。
胡威是个生性好色之辈,府里妻妾无数,孩子也生了不少,有七八个,但都是女儿,儿子只有一个,是其夫人所出,年方十五岁。因只有他一个独苗,未免溺爱些,自小便养成了娇纵的性子,与一帮子纨绔子弟混在一处,小小年纪便飞鹰走狗、眠花宿柳无所不错。去岁四月,正值小麦麦子扬花这位胡大少爷来了兴致便带着许多随从到郊外涉猎,毁坏庄稼数百亩,终于射中野兔一只,回去还沾沾自喜。
数百亩良田,可是几十户中等农户之家的全部资产,他们全仗着田地养家糊口,贸然被毁坏是何等的心痛?几十户农户商量早到县衙告状,县令见高的是知府的公子,哪个敢接?
这还不算,等多算胡威昏聩、教子不善,另有一件事令李昭更为恼火。
从前,除朝廷规定的赋税外,地方官员往往还向老百姓征收常例。所谓常例钱,其实就是地方官员巧立名目向来百姓征收的装入自己腰包的银钱。这种行为虽然会加重百姓的负担,让百姓不满,但积习已久,甚至已经是约定俗成,若非个别官员太过放肆,朝廷一般也不管。造成许多官员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甚至将常例凌驾于朝廷赋税之上,先征常例塞满自己的腰包,然后再征收朝廷的赋税。
可银钱粮食就那么些,百姓交了常例,再交赋税的时候往往就不够。若勉强征之,必然给百姓增加更大的负担,逼迫太狠,也容易造成民变。
所以,李昭登基后便敕旨各地不许再征常例,违者斩立决。
李昭是去岁麦收前下的敕旨,也就是说,去年麦收后,各地官府便不能再以任何明目征收常例了。可这胡威当真是胆大包天,不仅征收,还是按十五税一的比例征收。也就是说,如果产量十五升,就要交一升的常例。要知道朝廷的税收才不过三十税一,胡威征收的常例便比朝廷赋税还重一倍。
正是胡威的强征暴敛,才使得治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胡威的结局就很悲剧了。
斩首,家产充公,家人男丁流放,奴仆极女人们入官。
至于张守忠和李承钰虽然暂时不好动,但二人均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李承钰虽然有些慌乱,想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轨的把柄掌握在胡威手里,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况且不是还有太上皇么,只要太上皇还在一天,皇帝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但张守忠可是着实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瞧瞧当今天子登基以来的行为,可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从去年大半年的隐忍不发,到今年开春的裁官员除佞臣,快准狠,一招毙命,绝不拖泥带水,可谓是深谙兵法之要、帝王之术。唉,长兴的时代落幕了,他老了,也该识趣些准备安享晚年了。不然,下一个倒霉的便是他张家。
张守忠七十有余,宦海沉浮四十多载,之所以能位极人臣,靠的便是谨小慎微。想当年太上皇朝的时候,他虽不比张亦枫深得太上皇宠信,却也算位极人臣。诸皇子争宠夺嫡的时候不是没有人拉拢过他,甚至连太子殿下也屡屡抛出橄榄枝,可他始终未曾动摇一分,只为太上皇一个人效忠。新皇继位,他更是小心翼翼,轻易不肯多说一句话不肯多行一步路,唯恐一个步子踏错,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胡威这个人他是知道,却只是见他机灵,才干也不错,又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偶尔夸赞了几句罢了。至于他送来的礼物,太上皇的时候是收过,不过那是因为太上皇多疑,越是信重之人越是容易疑心,为了让太上皇打消疑虑,不得不行此自毁之事。当今登基以后,知其为亲王时督察吏治以铁面无私著称,便再也不敢收任何人的任何礼物。
谁曾想……
他那个不长进的儿子却不听他教诲,私下又收了胡威的银子,招来了如此祸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政治斗争历来如此残酷,所以才有为了皇位不惜兄弟喋血、父子成仇。张守忠思来想去,自己在新皇眼里恐怕是碍眼要取出的棋子了,此时此刻,唯有他识趣些,主动找借口致仕,放弃手中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资源,或可保全家族。
只是,官员之间有着复杂的人脉、利益关系,而且还要顾忌太上皇、皇帝陛下的面子,想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张守忠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皇帝召集阁臣议事,张守忠不知是没站稳还是怎么回事,迈过宫殿门槛时,一个不甚撞在林如海身上,差点摔倒,幸好林如海扶了他一下,不然真就在一众宫女太监面前大失体面了。
“张阁老,如海冒犯了。”将张守忠扶稳后林如海退后一步,拱手道。
张守忠也忙拱手道:“林阁老严重,是老夫眼神不好,撞了林阁老,罪过罪过。”
二人又是一旦恭维,林如海表达自己的敬仰和关心,张守忠趁势说自己年老,体力越来越不济,最近眼神也出毛病了,时有晕眩,有时候连路也看不见,林阁老要努力了,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之类的话。
似乎是印证那句连路也看不甚清的话,议事完毕,往外出的时候直直的撞在一把圈椅上,连人带椅子一块摔了个人仰马翻,旁边的太监宫女忍着笑将他扶起。
张守忠忙跪在地上叩头请罪,说自己年老体弱眼神不好在御前失仪,死罪死罪!
皇帝自然不可能因为这事治内阁首辅一个死罪,只好好言安慰一番,说首辅虽然忧劳国事,也不可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张守忠又以老眼昏花为由请求致仕。
李昭道:“张爱卿劳苦功高,对朝廷贡献极大,朕是舍不得爱卿致仕的。”说着叹口气,又道:“然爱卿年事已高,朕亦舍不得爱卿为国事操劳过甚,伤了身子。不如这样吧,阁臣之中,以林爱卿最为年富力强,爱卿可将所管之事交些与林爱卿办理,亦可谓一举而两得也。”
张守忠忙跪下道:“微臣领命!”
正要再提致仕之事,被皇帝一句“若无其他要是禀奏,众爱卿便退下吧”而打断,少不得与面色各异的诸阁臣一同行礼告退。
——
却说林府,黛玉正在院子里坐着剪一枝海棠花,慧儿带着两个小丫鬟捧着两个大盒子进来,在距黛玉一丈远的地方跪下行了大礼。自宫里派嬷嬷、女官来教导礼仪,黛玉跟丫头们的相处便没有从前随意了,一切都要按照皇家的礼仪来。便是贴身自小伺候的丫头,无主子的命令也不得随意抬头正视主子。
黛玉含笑问:“手里拿的是什么?”
慧儿道:“回姑娘的话,是前几日姑娘特命人打造的珠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