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师徒交心
张居正很熟悉这样的话,这又到了教学时间。
徐阶虽然不让张居正参与进朝廷争斗之中,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张居正都不会上本表明立场。几乎就是一个透明人。张居正最多能用自己的影响力,影响别人帮忙。这是徐阶给张居正订下铁律。
无他,保护张居正健康成长。
张居正而今是翰林院六品编修。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太子大婚之后,张居正要到詹事府任职,到时候再升一升,按这个速度,在嘉靖三十五六年左右,张居正就能六部九卿之中任副职,再过几年到了侍郎的位置上,就有对内阁发起冲锋的可能。
这就是徐阶给张居正铺的路,一路上顺风顺水成为朝廷大员。
当然了,成为朝廷大员之后,张居正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毕竟,徐阶再厉害,在入阁之事上,也只能帮忙。没有决定权。这就要看张居正自己的表现了。
张居正的路线与周梦臣截然不同。
周梦臣一下子跳了寻常官员十年的路,但是而今周梦臣每一步升迁,都会别人用放大镜观察。很多人都想让周梦臣在巡抚任上熬十几年,当然了,未必让周梦臣一直当大同巡抚。反正大明这么多巡抚,可以慢慢来的。
徐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看到太多好苗子,早早就被残酷的官场争斗给磨灭了。
张居正的路线,徐阶可以保证,只要他不出茬子。到入阁之前,应该是可以保证的。而周梦臣的未来徐阶就十分不看好了。周梦臣未来能不被下狱论死,在徐阶看来,就是好的了。
不过,张居正的路线看似没有风波,但是徐阶也明白,如果不提高张居正的能力,如此培养出来的不过是温室之中的花朵,这不是徐阶想要的。
所以,在朝中大小事务,徐阶面对各种局面。他都用来考教张居正。将张居正当自己的谋士来用,有些事情,徐阶按张居正的意思来办,固然弄出问题来,让张居正知道,自己哪里想错,哪里想对了。
从而全方面培养张居正的能力。
所以这样的考教,非常频繁。
张居正沉吟片刻,说道:“周兄,非常之人。”
徐阶颇有意味的问道:“怎么说?”
张居正说道:“我与周兄相交日久,才了解他。周兄简直是全才,历算,天文,机械,
营造,兵法,医术,音律,简直无所不通。在很多问题上都有见地,而且这不从俗流。看似圆滑,其实心坚如铁,有自己的坚持,至死方休。”
“才是人间一流之才。德亦不逊色于古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贪一文,不恋一毫。临阵之际,亦有慷慨赴死之心,白登之役,若非周兄,阵前斩马,誓与士卒同生死,则大事去矣,而今为官之人,有几人能如周兄?”
“倘若,天下边臣皆如周兄,鞑子何足道哉?”
徐阶说道:“你觉得,他的变法的想法如何?”
张居正再次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说道:“吾不如也。”
徐阶说道:“哪里不如。”
张居正说道:“看问题的角度不如周梦臣,周兄目光,简直是,简直是-----”张居正似乎一时间想不起来该用什么词汇,想了一会儿才说道:“简直是天纵之才,洞察古今,如掌纹。弟子之前也私下写了一篇文章,论而今的时势。”
徐阶说道:“哦,说来听听。”
张居正说道:“草稿未就,不过老师想听,待弟子背出来。”随即,张居正闭目沉思片刻道:“朝廷有臃肿痿痹之病五,曰:宗室骄横,庶官久旷,吏治因循,边备未修,财用大亏-----”
张居正这一片文章,叫论时势疏。是张居正在徐阶的指导之下,站在徐阶身旁,通过所有内阁才能见到的机密资料,最后得出的结论。总结出这五个问题。下面就是详细的分析。
张居正的文章很好,很多评论一针见血。但是最后依旧是想请皇帝广纳良言,大开言路,进贤理政云云。
徐阶听了说道:“好文章。”
张居正苦笑说道:“老师过奖了。我岂能不知道我这文章,根本是浮光掠影一观而已,根本没有深入大明肌理之内,好似有人有病,我用的针灸之术,作用于外。而周兄之策,就是深入五腑六脏之内,用力于内。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徐阶摇摇头说道:“错了,我说你文章好,并不是说你观点有多好,而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指责当局之人,比如严嵩,比如你老师我?”
张居正微微一愣,说道:“弟子只是觉得,大明有今日,不是一个人之过,也不可能是一人之过。”
徐阶叹息一声,说道:“话虽然如此说,但是你的那些师兄弟能将心思放宽就好,日日要除严嵩,似乎一除严嵩,天下就变好,不知是幼稚,还是一心想当官,觉得我这个老师提携
的太慢了。 你存着这分公心,才是最好的。”
张居正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安慰之意说道:“老师莫要多想,想来师兄弟们只是嫉恶如仇而已。周梦臣也是以事论事,从不涉及其余。如果写下来,也是一篇好文章。弟子不如也。”
“好文章?”徐阶说道:“如果你两篇文章,放在陛下面前,你觉得陛下要选谁?”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大概谁也不会选。”
徐阶说道:“如果非要选一个。”
张居正说道:“大概是我的吧。”
徐阶说道:“为什么?”
张居正说道:“我-----”张居正其实心中明白,却说不出口。
徐阶说道:“就好像你说的,你的办法是针灸之术,而周梦臣是外科之术。当年曹阿瞒也遇见这个问题了,有人告诉他,能开颅切除病患,之后就能根除。这个人什么下场。”
张居正说道:“华佗死于狱中。”
徐阶说道:“不为良相,就为良医。这治国与治人一样,有些时候,最大的不治之症,就是讳疾忌医。周梦臣方子,真虎狼之药,他看似以事论事,但其实将勋贵,兵部,边军,大明几乎所有的军队都给无视了,就好像是在一张白纸上作画。好生轻松。让他来做这一件事情,他即便功成,未必能够身退了。”
“所以,要告诉你,你的文章才是好文章。谋国谋身之道,需要让想一辈子的。你也要好好想想。周梦臣虽然是你的好友。但是这一点,你不要学他。”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老师,弟子其实之前也说过周兄,但是周兄说,日暮穷途,吾将倒行逆施。其实,我也与周兄谈论过,周兄说过一个定律,叫做王朝周期律,很多王朝如果不变法度的话,都活不过三百年。而今大明也近二百年了,而且等朝廷最后几十年,都已经是积重难返了。想要变法,也是无从下手了。”
“留给大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虽然不大相信,”张居正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丝黯然。说道:“但是我在老师身边,这几年。我的确看出了一些亡国气象。民困,国穷,兵疲,陛下殆政,子嗣不昌。官吏如狼似虎。权臣在上,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一样不是亡国气象。”
徐阶听了,厉声说道:“慎言。”
张居正苦笑说道:“老师,而今的局面哪里是我慎言就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