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二十六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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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穿高跟鞋, 我以为特意放轻的脚步不会打扰到他,走到露台门口, 却听他笑着说,“我知道, 这就进去,再画两笔就好。”

我抱着花束站住,从他身后,看他又直又长的手指握着画笔,在雪白纸上沙沙勾勒,给一个老人的侧影加上细部阴影,使那画上相扶相携的一对老人越发生动传神。

顺着他抬起的目光看去, 露台外草坪茵茵, 树荫下有白色木条椅子,一对银发老人并肩坐着,静静晒着太阳,彼此并不言语, 属于他们的时光静止在此刻, 又似乎鲜活在别处。

纪远尧望着那对老人,出神了好一阵,伸手揭起画纸,“嗤”一声撕下来。

我脱口而出,“别撕!”

他回转身,眉眼一扬,欣喜流露无遗。

或许只在这时候, 能见到他未经修饰的表情。

“我还以为是护士……”他望着我,深邃目光被阳光照得异样明净。

“怕护士催你回房间?”我笑,头发被风吹到眼前,丝丝纷乱,“进去吧,外面风大。”

“你看不到吗?”他抬头望天空。

“看不到什么?”

“阳光,这么好的阳光,为什么要待在房间里?”

他眯起眼睛看天空,笑容里融进阳光的澄灿,与以往判若两人。

看着这样的纪远尧,除了跟着他仰望明亮天空,我做不来别的。

他接过我手里的花束,“谢谢,花真漂亮。”

我微笑打量他,“今天气色不错,比住院前好多了。”

“是吗,之前有那么糟糕?”他皱眉,摸了摸自己下巴,“昨天穆彦来也是这么说,早知道住院一次还有养颜的效果,我该早点住进来。”

“这叫什么话?”我立即抗议,“我们每天在公司望眼欲穿,你却在这里养颜!”

“一边养颜一边还画画呢。”他笑得慵懒,流露一丝顽童气的自得。

哪里是真的自得。

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雪洞似的病房里,工作的压力一刻也不曾离开肩头,却只能隔岸观火,这滋味落在谁身上都难熬。我这样说,不过是知道他的要强,顺风顺水哄他高兴。

那张撕下的画纸给他信手搁在一旁椅子上,我低头看,却正好一阵风吹来,把画纸吹落在他脚下。他一手抱花,一面俯身去捡。

“我来。”我抢在他之前拾起了画纸。

“谢谢。”他又说谢谢,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旁人对我说的谢谢,远没有我的老板说得多。

倒希望,他能不对我说这么多的谢谢。

将画纸夹回画板,我讶异地发现,他的画已是专业水准,完全没有一般爱好者的生涩痕迹。

“画得好好的,为什么撕了?”

“你看。”他将花放下,引我看向草坪木椅上的老人,“这样两个人,你能画出来吗?”

白发苍苍老人相依的身影,如光影默契相融,再好的线条也画不出其中浓郁自然的情感。

我叹气,无话可说,只余神往羡慕。

身旁的纪远尧,默不作声,久久凝望那对老人。

猜想此刻他的怅然表情是关于什么,关于谁,这念头让我感觉到阳光的刺目。

“以前看着父母每天晚饭后,都在家门前的巷子里散步,父亲扶着母亲,把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巷子又慢慢走一遍,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从不觉得无聊。”纪远尧缓声说,“那时候我十几岁,以为人生就是每天充满挑战,要有不同的惊喜。”

我听得怔了,满心意外,难道他不是孤儿吗。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我的养父母。”他笑了笑。

我了然,另有疑惑刚从心底冒出头,就听他平静地说,“都过世很久了。”

他不需我有所反应,也不必听到什么礼节性的套话,拿起椅子上的花束,把椅子拖到我身边,微微一笑,“坐下聊,我去再搬一张椅子来。”

“我去吧。”我站起身来,

“你坐着。”

肩头被他轻轻一按,我抬头,看见他眼里的笑意被阳光映出点点光斑。

“这是医院,不是在公司,不用当自己是秘书。一直都是你为我工作,今天让我为女士服务,稍微挽回一点风度。”他微微地笑,半真半假的自嘲令人莞尔,即使只是玩笑也动人——再独立的女人也愿意被当作淑媛般对待,现世的男人却早忘了风度为何物,偶尔有一个罕见如古董的绅士,细枝末节的体谅尊重,也令人感动。

靠着露台栏杆,我看着纪远尧走进房间,白色长衬衣下的身影笼在窗外照进的一缕光线里,蓦然有种在看黑白老电影的错觉,舍不得那人从旧胶片里回来,回到烟火熏腾的市井间,回到匆匆碌碌的时光里,只想这样一直看下去,该有多好。

美好的午后时光,我坐在花香萦绕的露台上,和上司交谈着关于工作的话题。

纪远尧并没问起太多,公司里的事,他虽不在,却也一清二楚,该知道的一点不含糊,甚至包括我和苏雯之间的暗流涌动。

“这次展示会,你和苏雯配合很好,应该主动。”他微笑看着我,深邃细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瞬间有被洞穿的凉意。我和苏雯之间的纷争看在穆彦和程奕眼里都太细碎,他们不会拿出来说,只有苏雯自己会告诉纪远尧——她等不及纪远尧回去,已开始将对我的负面意见渗透给他。

然而纪远尧对我表达了赞许,换句话说,也就是默许了我对苏雯的回击。

这是意料之内的,我也无法为此而自得,倒有一种小把戏被人看在眼里的尴尬。

他将我看得如此透彻,早知道我不是自己曾经以为的那个样子,甚至洞穿皮相看到另一个我。

而这赞许,会不会,也同样给了苏雯一份?

这是多么熟悉的场面,叶静和苏雯之间中断的弈局,现在重新摆上来了。

我看着纪远尧温文淡泊神态,压下心里异样滋味,暗自自嘲一笑,不再去想这念头——多想多恼,想也没有用,这只是事实罢了——他是我的老板,这是最大的事实。

老板做一切事都不需要从情理上寻求解释,只有正误而已。

从纪远尧的话里,感觉他关注穆彦的动向胜过程奕,这让我略感意外,本以为他会想知道更多程奕的工作状况,尤其程奕与总部的联络往来……但在我说着这些的时候,他只是点了点头。包括今天程奕与穆彦在媒体与资金计划追加上的分歧,他听了也只是笑笑。

看着我的表情,他温言说,“没关系,有分歧是正常的。”

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也不能再多话,只好把隐隐忧虑按下去。

纪远尧侧头,拂了拂肩,将一片被风吹到肩头的树叶挥去,“在一个公司里,如果每个人都不讲话,完全没有分歧,那是很可怕的。我要做的,是让每个人的想法和声音都放出来,有争论,有分歧,最后我来把这些统一到一起,筛选判断,留下正确的声音。”

到底是主帅的风度。

我没话说,只有心服。

纪远尧更关注的是穆彦大手笔笼络媒体,以及媒体对此的反应。

穆彦和程奕都会向他汇报,从不同角度提供意见给他,而从我这里,所见所涉层面都浅窄而直观,但纪远尧似乎仍有兴趣,想知道我的所见所想。

尽管他没有表露明显态度,或许只是我过于敏感,隐隐觉得,他对穆彦的格外关注透出一丝不寻常信息,是缘于看重,还是忧虑,或是更复杂的原因,我看不懂。

越来越觉得纪远尧心思如海,和这样的人说话,总有被溺窒的幻觉。

想了想,我决定把沈红伟的事告诉他,包括中午吃饭时沈红伟给我的暗示。

我委婉提到沈红伟与我好朋友的关系,也一言带过了孟绮。

由我自己把这层关系说出来是最好的。沈红伟总让我觉得像个定时炸弹,难免迟早有人拿这做文章。虽然身正,但影子斜不斜,有时很难说——和纪远尧吃一次饭,现在也被人说成“斜”了,没人真的关心是不是“正”的。除了这流言,不能告诉纪远尧,其余与沈红伟有关的事情我都向他说了,早早打好这预防针。

纪远尧面带微笑地听着,什么也不说,只有淡淡一句,“这是难免的。”

我吁了口气,转头看露台外藤花摇曳,有点累。

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同他说话,不再像起初那样轻松,也开始字斟句酌地揣度。

再再早一些,对于纪远尧,我是有些怕的,见着他远远来了,只会低下目光问一声好;然后发现他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人,与之相处如沐春风,被包容、被指引的感觉令人依赖。

只是这感觉,还能让我依赖多久呢。

我收回飘远的思绪和目光,却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怎么突然发呆了?”他轻声问。

“有吗?”我下意识避开他目光,看向露台外面草坪,“看,你的模特要走了,画还没完成呢。”就在说话的时候,那对长椅上的老人起身离开了,相扶相携的两个背影朝小径深处走去。纪远尧笑笑,“画了也是有形无神,不如不画。”

“已经很好了。”我实事求是地称赞,“原来你学过画,从来都没听你说过,这么好的天赋怎么不继续画下去?”

纪远尧摇头,“没有这份闲情,早就荒废了。”

看得出他画上功底,像是一早就有扎实基础的,我试着问,“是不喜欢画了?”

他静了一下,微笑说,“我最早的理想,是当个画家。”

这真出乎意料,我笑起来,想象他变成一个画家的样子,倒不觉得突兀,他身上本来就有一种游离于众人之外的气质,卓尔不群,可远可近。

“真的。”他笑着强调,好像以为我不相信。

我歪头打量他,“你要是变成画家……那也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他点头,然后自己哈哈大笑。

太难得看见他开怀大笑的样子,我莫名感动欣喜,傻傻的跟着笑。

他去拿了其他的画作来给我看,都是在医院里这些日子画的,竟有十几张,可见兴致之浓。

我捧着画稿一张张翻看,他笑着看我。

画上几乎都是植物和鸟,各色各样的花卉,或栖息枝头或飞翔空中的鸟。

只有一张与众不同——窄巷子里的石板路,延伸向大门半掩的院落,茂密高大的树从院子里长出,张开茂密枝叶,伸出墙头,墙面的阴影深深浅浅,条条是时间的痕迹。这像是北方小城里典型的民居,是这里没有的建筑。

“这张真好……”我忍不住问他,“这是哪里?”

他站起身,拿了我的杯子要去倒水,听见我问,就走到身边来看。

“这是我家。”他微笑,俯下身来,手指着画上,“小时候,我就住在这院子里,常坐在门前台阶上等大人买好吃的回来。”

“那么乖?”我笑着侧头,恰恰望见他透出淡青色的下颌,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

在我看他的时候,他目不转睛看画,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把目光转向我。

一眼如电。

然后他直起身,神色如常,问水要喝烫一点还是凉一点。

我怔怔看他走进屋里倒水,怔着,就这么怔着……直到他倒了水出来,把杯子递回给我,方才那一眼投进心里的波动才平息下去,才能平静如常开口。

画还搁在膝头,我问,“那院子,现在还在吗?”

“拆了。”

“唉。”我叹息,“总是在拆,大城市小城市,一个个都像暴发户。”

“怎么说?”

“暴发户富起来之后,就怕别人看见他以前穿的住的不够漂亮,急急忙忙要把旧衣服扔了,旧房子推了,把里外门面都粉刷一新,贴金贴银,好给人参观羡慕啊。”

纪远尧盯着我,蓦地朗声大笑,笑得我一阵莫名。

“原来你也有这么刻薄一张嘴!”他笑了半晌,望着我,啼笑皆非的样子,“你这丫头!”

他叫我丫头。

我笑着低下目光,假装认真看画,心中酸怅又喜欢。

他的画,有纤敏入微的体察在里头,有着无关技巧的好,尤其这张院子——牵挂怅惘的感情都在一束枝叶、一方石头、一笔阴影里了。

“为什么你没选择学画?”我好奇,他这样的人,不像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目标,认定的方向定会执拗地走下去。

“我尊重养父的意愿,他希望我放弃画画,学一门实际的本事,去国外学。”纪远尧平静地开口,“用他的话说,时代变了,才华和学识不能使人生存。”

心里刺了一下,我的脸有点发热。

这话听在我耳中,滋味难言,个中况味又怎能不了解。

即使是我父亲如今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同样摆脱不了世俗名利纷扰,出头露面在外的时间远远多过一个人待在书房的时间。父亲也不是一个守得住寂寞清贫的学人,否则也不会有现在惠及子女的名望荣誉。

母亲可以一直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不妥协,不媚俗,享有如今的赞誉,但那是因为她背后站着我父亲,使她有不妥协的底气。

纪远尧的养父,说出这样一番话,世事彻悟的犀利之下,有多少掩不住的苍凉。

有这样的养父,我终于明白是什么令纪远尧在人群中卓然独立,是那一点旧时气质,一点不合时宜的自持,投身在名利红尘中,一切强悍进取手段,无非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防御。而独属于他的,那黑白胶片似的自我世界,与我们从来都隔着一段距离,看得见,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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