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出现反而让庄立更戒备了。
几百年的乱世,纲常**早不似前朝,又有女子当家的大兴小兴岭珠玉在前,虽然很多汉子依然瞧不起女子,江湖上行走的女高手更是少,但黑暗中的行当,男女的地位反而像是反过来了。
也是麻雀军不招女子,但民间那几个刺客组织里,当头的都是女人。
男人的轻视在她们手里反而是致命的武器,庄立也吃过几次亏,以致他每次见到女人,都会感到如临大敌。
比如说,像眼前这个。
庄立昨日动手对付那几个劫匪时注意到她了,并非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那些劫匪落跑时,这妇人竟然有胆子将自己的包袱抢回来。之后下跪道谢,更表明她性格冷静,又知情知礼,绝非一般。
不过他们这只算偶然相逢,算庄立随手救了她,也不觉得自己会和这妇人再次相见。
却没想到……
庄立怔怔,思绪回到了他陷入这境地的缘故。
昨天中午,他选出人去执行屠村的任务,半路上慢慢冷静下来,不由地对丞相大人的话深思起来。
带领麻雀军效忠虞操行,这个决定是他一年前做出的。
和其他从孤儿中挑选出的麻雀们不同,庄立这一脉是当年追随虞氏圣女的大兴小兴岭嫡系,所以他从一开始晓得虞家的秘密,同样忧心着一天天靠近的魔域。
故而当虞操行找上他又说出目的,他仔细听过虞操行的各种计划,觉得可行,便带领麻雀军助虞操行一臂之力。
而虞操行不愧是留着虞氏血脉的人,那样的心机手腕,不同凡响。越是追随,庄立越觉得自己的决定并没有做错。
第一次产生动摇,是除夕那天。
死火山海岛上的苦工是麻雀们用走私的渠道,直接在琼府登船,从海路运过去的,因为人数众多,他将下属留在海岛上看管。但在大年二十九那天,他便和海岛上的下属断了联系,等再听闻那边的消息,才晓得那座岛上所有人全部因为呪力阴气的爆发覆灭,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虞操行绝不可能不知道后果,却不曾提醒他。
庄立能理解以小牺牲换取大利益,毕竟他是知道挖阴地脉必须用十万罪人血祭,依然同意了虞操行计划的那种人。
可造成大呪雪笼罩桃府,只为了转移大国师注意力?
算大国师的确难对付,也无需以一府之地作为代价吧。
大国师反对丞相斩阴地脉,也有能力破坏他们的行动,的确值得警惕。庄立虽然疑惑,却没有说出,继续将虞操行的计划一丝不苟执行下去。
他第二次动摇,是近几日。
虞操行说血祭需要十万罪人,庄立理所当然认为这十万罪人会是被官府关押在牢狱中犯人,送去边关的苦役,或江湖上十恶不赦的绿林大盗。却没想到虞操行竟然是要生生造出十万罪人用来血祭。
庄立有点想不明白。
这些天在鸿京城外横行霸道杀男**女的叛军们,不久之前,明明当不上罪人这个称呼。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甚至不是普通坏人,但虞操行为了得到十万罪人,生生将他们变成了罪人。
可是虞操行说得对,天下牢狱中犯人会有十万这么多吗?
稍微的动摇立刻被压制下去,庄立说服自己,此刻的牺牲,是为了不受威胁的将来。
他保持这样的想法,直到从据点回来,从虞操行手里接到新的任务。
鸿京周边的状况大概传到大国师耳中了,算那人被牵制在桃府不能前来,也一定会派出些人妨碍他们。之前大呪雪落下,他们撤回了所有的人手,如今关于桃府的情报基本空白,他最好本人去掂量一下,重新安排。
庄立随手点了两个人跟自己一起出发,却不想,出城门不远,他便遭遇埋伏……
回忆到这里,庄立面色发白,双手抓住身下的稻草。
那些人埋伏他的手法太让人感到熟悉了,庄立怎么看不出麻雀的一贯风格?
可是、可是为何?
下一刻庄立的思绪被一阵剧痛打断。
那美貌妇人在他身侧跪坐,一手按住庄立的肩膀,另一只手直接去抠留在庄立伤口中的箭头。
她手法粗暴,不像学过医药,唯一胜在干脆利落,根本不惧怕给庄立留下什么后遗症,说拔拔。
这便算了,拔出后她竟然直接用滚烫的热水擦拭庄立的伤口。庄立原本还剩半条命,又被她折腾去了四分之一。
等这妇人停下手,庄立已经晕过去醒过来数次了。
他最后一次醒来,见到妇人淡淡看了他一眼,开口叮嘱他:“接下来可能有点疼,你忍一忍。”
难道你觉得我之前不疼吗?庄立感到不可理喻。
下一刻,妇人动手,他才晓得之前一直静默不语的妇人这次为何会出口提醒。如果说刚才用滚水烫伤口的疼痛庄立还能忍耐不喊出来,那他现在已经痛得无法意识到自己正在发出嚎叫。
妇人并不惊讶,依然保持着一手按住庄立的姿势,另一只手一寸寸拂过庄立的伤口。
她的掌心下有柔软的绿光萌发,绿光照耀之下,庄立被割断的血管重新连接,少了一块的血肉飞速地生长,断开的骨头碎片也被无形之力一一归位,绿光闪过,一道裂缝也看不见。
这种传说中才会出现的肉白骨秘术,绝非一般人能够施展。算是专门的医祝里,也是修为极高深者才会使用。
以此看来,这个妇人并不是不会处理伤口的手法,之前的粗暴行为,只有折磨庄立一种解释。
她这样修补上庄立身上几处大伤便停了手,对另外一些小伤口视而不见。
而庄立沉浸在久久不散的痛苦中,矫健身躯时不时抽搐两下,半晌才恢复神智。
他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妇人,用沙哑的声音开口。
“你是……大国师的人。”
除了虞操行,只有大国师麾下有祝师了,倒也不是没有那种闲散于山野间,不属于两边的祝师,但那种祝师如今保命都来不及,怎么会来到鸿京?
美貌妇人晓得庄立是怎么猜出她的,神色分毫不动,问:“为何我不能是虞丞相听闻消息后派来救你来的?”
“丞相……”庄立苦笑,“我哪里值得丞相大费周章来救?”
虞操行要救他,根本不需要救下他后还偷偷摸摸将他隐藏在山洞中。
但有人要杀他,庄立不相信虞操行不知道。
更有可能的是……
“而且,既然他要杀我,为什么又要救下我呢?”
“嚯,”美貌妇人挑起一边峨眉,有些可惜地说,“我还以为你会不相信虞操行要杀你,要怪罪于我或你那些同僚,拼命为虞操行开脱呢。”
她顿了顿,接着道:“这样我能拿出他害你的证据糊你一脸了。”
庄立:“……”
美貌妇人:“不过这样也行,省了我的口舌功夫,现在实话和我说吧,虞操行那王八蛋把老子家乡搞得这样乌烟瘴气,到底想干啥?”
庄立要是再听不出不对,他根本坐不稳麻雀军统领的位置了。
“你口吻绝非女子,”他迟疑问,“你到底是谁?”
“不是回答你了嘛,大国师的人。”
一边说着,美貌女子以袖掩面,轻轻一抹。
下一刻,她的胸瘪了下去,扎好的发髻也散开,垂落身后。
袖子放下后,露出的脸是属于一个年轻男人的。
他有着很容易让无知少女上他的相貌,天生该当个让女人为他流泪的风流公子,一双桃花眼里水波流转,注视一个人时,很容易让人感觉他在深情注目。
这是张在鸿京十分出名的脸,庄立也认得。
可是,大国师神出鬼没经常不在鸿京的六弟子杨冬熔,不该在半个多月前命丧他手吗?!
***
“你六徒弟?”
丹州城,麻雀的据点小院,某一间厢房中,谌巍将出现在车山雪话中的人重复一遍询问。
他僵着脸坐在一面梳妆镜前,而车山雪站在一侧,手里拿着胭脂,皱眉盯着谌巍脸上被毁得很彻底的易容。
一边琢磨着从何处下手修补,车山雪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头。
“嗯,是他,”他道,“小六在易容一道上颇有建树,世上无人能及,要是他在这里好办多了。”
谌巍过去不曾见过车山雪的六弟子,在前世,这个杨冬熔同样下落不明。
不过……
“世上无人能及?”谌巍道,“你六弟子才多大?牛都要被你吹上天了。”
车山雪没说话。
他放弃直接用手涂抹的打算,放下胭脂,拿出颜料,从袖中抽出一支毛笔,开始在谌巍脸上涂涂画画,时常修改,时而擦去,非常不专业,和之前在淳安给谌巍做易容的人无法相比。
谌巍一边惊讶于他竟然会同意车山雪给他做易容,而不是让那个刚刚投诚的麻雀来,一边垂眼看着快要贴他脸上的车山雪,阻止的心又淡了下去。
唔,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车山雪的睫毛……啧,男人睫毛长这么长干嘛?
谌巍抱怨着,不知为何感到心里有点痒痒。
好在下一刻车山雪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转身去换另一种颜色的颜料。
不再那么全神贯注的他也有时间回答谌巍的问题。
“我确定世上绝对没有一个人比得过他,因为他改头换面的方法根本不是易容,”车山雪道,“冬熔和子华一样,根本无需我教导,他自出生便能变化面容,天生是一个千面之人。”(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