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师一般是个说走走的人。
独自一人行动,速度快目标又准,经常能把没准备好的敌人打个措手不及,强迫他们露出破绽。像车山雪之前独身上雁门关,表面上是为了主持安魂大祭,实际上是想调查哪个不要命的勾结蛮人,将自家好汉子送给别人当人头。
他自持祝呪高超,无人敢对他动手,却没想到虞操行早料到,在雁门关布下天罗地等他。
故而车山雪恢复记忆后,无论是去桃府还是去武夷山,都会注意在身边带着一些人做帮手。
虽说这些帮手经常被他半路甩下,但那也是带了。
返回淳安的路上,总感到什么不安的车山雪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
目前的问题在于他无法从桃府脱身,鸿京那边的状况也不是两三天能处理的。要是往返于两地,说不定把两头都耽搁,两头都没办好。
四方之境的守军防范妖魔呪兽,一旦露出空隙便又是一场魔灾,当年车炎亲自定规矩,说无论大衍再如何内乱,边关将士切不可妄动。而大衍腹地诸多城镇的守军人马全部来自城边宗门,现在若不是已经反叛,那是正在准备反叛,更别说车山雪这些年将这些宗门打压得厉害,自然也调不动他们。
他嫡系的人除了供奉院,只有这十年里加入变法的官员,都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哪一方死点人车山雪都心疼得很。而且这真刀真枪的上来打仗,带祝师和文官能顶什么作用?
再一次确定自己其实没什么领导的天赋,车山雪头疼得很。
是这时候,带着宫柔回来的他在淳安供奉院前厅撞上了同样练剑归来的谌巍。
谌掌门今天早上因为某人的原因耽误了练剑的早课,刚刚才补上。
他也没有在发现车山雪不见后马上去找,因为越发贴心的李老三专门让仆役守在客房前,等谌巍一出来,仆役告诉了他车山雪的去向。
谌掌门通过经验判断没什么危险,也从那个助眠的祝术——不然他怎会睡过头?——感觉到车山雪暂且不想见他,干脆留在了供奉院,练剑练得大汗淋漓。
所以车山雪见到的谌巍,是一个只穿了旧练功服的谌巍。
但和谌巍浑身朴素相比,此人刚刚练完的剑意没有一点半点遮掩,像是风中飒飒作响的竹海,竹干光泽如玉,晶莹剔透,好似琉璃彩宝,而竹叶轻柔相撞,暗藏着锋利的边缘,每一片都泛着微光。
车山雪看了一眼转过头,接着发现原本在他右边的谌巍闪身到他面前。
竹海如画,画中人亦是英俊潇洒。
车山雪胸中一滞,连忙停掉灵觉,这才让那竹海幻境散去,真真切切地看到谌巍本人。
……啧,一百多岁的人了,怎么能比年轻人还英俊?
车山雪心中不满。
谌巍在打量他的脸色。
一番对视,确认车山雪气色好了不少,是脸色依然有些苍白,谌巍便指出他从早上一直记挂到现在的事:“你没吃早饭。”
这个时候不理睬好像有点无理取闹,车山雪瞧了瞧周围停下脚步偷听的人,无奈回答:“在岛上吃了。”
“那一起吃午饭吧。”谌巍说,并瞥了跟着车山雪的宫柔一眼。
“我去找三师兄。”宫柔立刻说,“和他一起吃,吃完我去搓麻绳,师父不用担心我。”
说完,不等车山雪看过来,小姑娘转身跑。
这下车山雪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谌巍的邀约,他纠结地盯了眼前这镇定男人一会儿,还是跟着他走了。
两人穿过前厅,拐上一条通往后花园的小路。他们背后,安静的前厅半晌才爆发出一阵议论,偷听的人们交换着这些天他们听过的消息,个个脸上都是掩饰不了的八卦之色。
“昨晚那件事你们知道吗?”
“前些时候在铁龙车上……”
“你们都不知道吧,青城山……”
大衍邸报有好些日子没发过了,那个和大衍邸报作对的报纸也没有再出现,机灵的商人们嗅到机会,给地方上的祝师交了一笔钱,又搜集了不少天晓得真假的消息,花上几个铜板请不得志的文人捉刀,什么胡乱的事情也敢往邸报上放。
虽然觉得新邸报没有旧邸报好看,但习惯了一天一张报纸,和邻居们侃大山的百姓们还是蜂拥来买。
普通商人哪里有供奉院或朝廷这样的情报渠道,更找不到人采访,他们搬上邸报的消息都是些传遍了大衍的谣言,但百姓们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关于大国师和青城掌门的。
甚至是那个在大衍邸报上写《林神记》的嗜酒居士,竟被人邀请,在某家新报上开了个专栏,新写了一出名为《双剑情》的话本,里面两个主角,一个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一个是因病弃剑的剑客故友,剑客叫湛苇,故友叫絮山,用谁做的原型,长了脑子都看得出来。
那话本一登上新报,当日卖得脱销。
或许是担心被查处,发现卖得这么好后,报社老板干脆一日发行三张,为了在被查之前捞钱走人。
淳安供奉院的祝师们这些天没时间看邸报,但他们总有亲戚朋友……
“大国师以前真的习剑过?还是不输给青城掌门的天才?”
“好像是听说过这种说法。”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那院子里没传出半点动静!仆役都说看到他们很快回房……同一间房!”
“同、同一间?”
“一整晚没出来,然后早上,大国师先出来了,过了一个多时辰,谌掌门才……”
“怎么会?谌掌门难道?!”
“喂,”宫柔说,“你们说这些,真不怕惹事啊。”
“宫师妹!”
食堂里,听到宫柔声音,一群凑在一起说八卦的祝师们回过头,眼神闪亮地看着她。
“我们大国师和青城掌门之间到底怎么样了啊?邸报上说的都是真的吗?很多年前他们真的是好友?”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宫柔嘴角抽搐,“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装什么,”一个年长些的祝师摸着胡子说,“宫师妹一向消息灵通,总有事能说的吧。”
难道她能告诉这些人师父在除夕那晚和青城掌门上了床……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说的!若是一不小心泄露,后果可不只是打断腿了!
宫柔憋着大秘密推脱几句,但八卦的祝师们仿佛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依然不肯放过她。直到李乐成出现,喊了一声宫柔,这些人才一哄而散。
“奇怪了,”她跟着李乐成坐下,好奇询问,“今天他们怎么见到你像老鼠见到猫似的?”
“哦,”李乐成招呼仆役上饭,随口道,“上午和老阵师们吵了三架,所以他们现在有点怕我吧。”
宫柔正从杯子里抽出筷子,闻言一愣。
“你?”她语气非常惊讶,“吵架?还是三次?”
“前些天我总劝师父去休息,师父却没理过,等接下阵法的事,才晓得师父为什么这么头大。”李乐成慢慢地擦着筷子,思索着道,“老阵师们是有真材实料的,是太异想天开,桃府占据大衍土地的九分之一更多,想在这么大的地方布下一个大阵法,怎么能如他们想的那样做得那么精细?必然要放弃一些细枝末节。”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
“师父前些天已经把他们的方案打下去三次了,也和他们说过问题,但这些人听说有灵脉宝珠做阵眼,都像发了疯。”
“多好的灵宝,而且那么漂亮,要是我我也发疯。”宫柔道,
仆役把饭菜送上,饥肠辘辘的两个小家伙首先端起汤碗。
喝了一半,宫柔突然想起刚才的遭遇,放下汤碗问:“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是怎么回事?师父没制止吗?”
“那个啊,”李乐成放出一道隔音的结界,然后道“是我拜托老五去拜托他那个武夷楼的友人传的。”
“噗!”
宫柔一口汤喷出来,很艰难才理解了自家三师兄的话。
她不可思议道:“你疯了?”
“谌掌门一来,师父能按时睡觉吃饭了,”李乐成态度很认真,“平日他出门带上我们是带上一群拖后腿的,可若是能带上谌掌门,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而且你看,谌掌门仪表堂堂,身家颇丰,用情也很专一,这么多年了,他有和除师父之外的人传出过什么流言吗?现在他追求师父,我也觉得他是师父的良配,当然要帮上一把。”
“可是!”宫柔一连说了几个可是,“可是他是男的呀!”
“师父眼里,男女恐怕是人身上最不值得他关注的一项了,是男的有什么关系。”
“男女才能阴阳调和……”
“有谌掌门在边上,师父发脾气全部都朝着他去了哦。”
“呃……”
宫柔惊恐地发现她动摇了。
“老五也同意了,”李乐成道,“等大师兄二师兄还有小六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再一起商量下,师父一百多岁了,总要找个人照顾他。”
说完,他也不管自家四师妹一脸的天崩地裂,埋头开始吃饭。
李乐成吃完的时候,宫柔还没动筷子。
阵法那边事情忙又多,李乐成撤掉了隔音的结界,正要离去,宫柔突然出手抓住了他袖子。
“我也加入了,”小姑娘满眼坚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暂时不用,”李乐成笑了笑,“今天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
后花园,烧了炭的小阁里,摆放着几道精致的佳肴。
车山雪走进去,一眼扫过周围的梅花吐香,晚冬美景,终于觉出几分不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