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山雪打了个颤,终于想起一头撞在水底巨石前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侄儿,供奉院,朝廷,世家宗门,蛮人……各方动作飞快地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他思考这些问题转移注意力,然而相贴于他身的滚烫肌肤,谌巍或他难以启齿的部位,还有耳边拂动他头发的呼吸,都让这个苦修六十年,论静功可谓天下第一的祝师思路不断被打断。
……到到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前面还在落雁湖,转眼和谌巍……和谌巍睡在了一起?!
他僵硬思索这些的时候,感觉到身边人气息的变化,谌巍也从睡梦中苏醒。
青城剑圣粗糙的手掌在柔软的温热上抓了两下,接着,涌上头脑的记忆让他猛地睁开眼。
他和躺在一侧车山雪面面相觑。
哪里不对?这个车山雪,他给人的感觉,他的眼睛……
谌巍下意识开口:“你——”
他这句话才吐出一个字,冰冷的霜纹在茅亭中蔓延开,首先便把他和某人当铺盖睡的某条厚重羽毛披风给冻成了硬邦邦地一块。
谌巍捡起衣服跳上石桌,和坐起在披风上,手上同样拿着一件衣物遮掩自己,实际上惊疑不定的车山雪对视。
他们两人此刻脑子里转动的念头一模一样。
我和谁睡了来着?
算再不想接受事实,大国师也不是个逃避的人,冻人的寒气快要让这间茅亭化为冰域,而车山雪瞪着双眼,至少看上去十分完整的眼珠里跳跃着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羞恼的幽幽凶火。
这几天横亘在他和谌巍之间的暧昧,被他冰冷的态度一扫而空。
实际上,这才是谌巍重生前熟悉的那个车山雪。
……这是……记忆恢复了?
而且,似乎不记得昨夜之事。
谌巍来不及确认,压低的咆哮从车山雪喉中迸出。
“谌巍!”
大衍国师伸手在地上一拍,地面上凝结的冰霜碎裂迸飞,化为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向着石桌上的谌巍急射而去,带起的风声犹如鬼鸮的长啸,足以将人戳出十七八个窟窿眼。
然而挡下这一招对于青城剑圣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所以冰刀之后还有一百零八个变招等着谌巍应对,无论谌巍做出哪个打算都在车山雪的料想中,除了……
除了不战而逃。
懵逼地看着被剑气斩落一半的竹帘,又懵逼看着谌巍一闪而逝的身影,被车山雪操纵的冰刀啪啪落在亭外积了一夜的雪地上,砸出几十个浅浅的坑洞。
……竟然跑了?!
这一定不是我认识的谌巍,车山雪面无表情想。
他呆呆坐在披风上,被体温逐渐融化的冰霜带来湿润的凉意,才唤醒了他的神智。车山雪动了动冷得有点僵硬的手指,回过神,低下头开始在一地的衣服里寻找内衣。
他翻出一条不符合自己尺寸的亵裤,丢到一边,又翻了翻,发现一地衣物里没有第二条亵裤。
看来是让谌巍捡走了。
在心里说了一句果然不对盘,车山雪动作僵硬地想把不合尺寸的亵裤穿上,但腰下稍稍一动,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某个不能言明的地方淌出——
车山雪的脸从没有这么像黑锅底过,但他还是强忍着酸痛和异样,尽量将地上这些缺一件多一条的衣服整齐穿在身上。等觉得自己像个人样了,他才扶着六角茅亭的木柱走出去。
踏出茅亭的同时,他随手招来一阵黑风。
身后的茅亭在黑风中飞快的染黑,腐朽,倒塌,无论是茅草,木梁木柱,还是昨日挂上的竹席,陶瓷的炭盆水盆,灰白的炭渣,脏兮兮的披风,最后都化为了一滩烂泥。
连续了几天的小雪依然不停歇,想必很快能将这一切掩埋。
车山雪往前走了几步,随意回头看了一眼。
他瞪大眼睛,发现竟然有一条竹筒没有在黑风里腐朽,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将竹筒从烂泥中捡出来。
沉甸甸的手感让他下意识摇了摇,听到里面的叮当水声,车山雪沉默了片刻。
一声叹息消逝在山风中。
“……是好酒啊。”
***
宫柔和李乐成加上小七闵吉,一起度过了难得没有师长管教的除夕夜。
作为师姐的宫柔简直爽翻天,连满院厉鬼也没能阻止她拉上李乐成和闵吉一起玩耍,供奉观院子里一地的鞭炮烟花壳,都是他们昨晚的战利品。
因为这样,三只小的睡得晚了些。
好在他们其中两个是有严厉师长管教,还有一个虽然年幼却曾经管理过一镇供奉观,都没有晚起的习惯,哪怕是大年初一,仍然天不亮起来做早课。
车山雪一身寒气地踏入供奉观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四徒弟打着哈欠拖着扫帚清扫门前红彤彤的鞭炮壳。
宫柔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到是自家师父,无神的双眼瞬间闪亮。
她丢下扫帚,蹦到车山雪面前,先作了个揖。
“祝师父新的一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师父师父我有红包吗?!”
车山雪瞥了她一眼,继而径直走过,瞧也不瞧自己的四徒弟。
端着一脸傻笑的宫柔愣住,眼珠子追随自己师父的背影,跟着转身。
她黝黑的瞳孔先是猛地一缩,然后慢慢扩张,以至于提着拖把从侧门走过来的闵吉瞧了她一眼,觉得宫师姐眼神都涣散了。
“师姐?”他弓着腰偏着头呼唤,“宫师姐?”
宫柔眨了眨眼,脸色惨白,半晌后,大叫出声。
“妈呀!师父他——”
一声叱喝从供奉观里传出,打断她的话。
“宫柔,滚进来!”
宫柔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连滚带爬的跑进了供奉观中。
闵吉瞧了瞧她的背影,又瞧了瞧手中的拖把,心中天人交战,片刻后一方胜出,他把拖把放到一边树下,也滚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见到李乐成李师兄已经跪在先生面前,宫柔于是也噗通跪下。闵吉不太想跪,于是站在门口犹豫。
一边犹豫,他一边打量车山雪。
从和和镇的苏醒后,一直到青城山,闵吉都陪伴在这位闻名遐迩的大人物身边,虽然他从不晓得先生在想什么,却也称得上是熟悉车山雪的人了。但今天,若是不看先生的脸,他可能会把端坐堂中的先生认成另一个人。
明明是同一张脸——
气质却截然不同。
那眼角眉梢上的捉弄,唇边若有若无的浅笑,一夕之间消失不见。
如果说闵吉认识的车山雪是欢快流动的溪水,眼前的这个人,则是被水流打磨,沉积深陷,无可打动的黑岩。
年轻时车山雪是温柔的,虽然喜欢故作玄虚,喜欢坑人,但他看起来随时能登楼高歌,接着泛舟一日三千里,是个万事随心的好人。但现在,出现在闵吉面前的这个车山雪,眉头仿佛从未舒展过,微阖的双眼底下是冻结了一万年的冰雪,连那原本通透的深琥珀色也暗沉下来,如同蒙上了一层细沙。
咦?说到眼睛,先生的眼睛好啦?
探出头想仔细瞧瞧车山雪眼睛,闵吉脚下一绊,踢到门槛,眼见要摔掉两颗门牙。
突然有什么东西撑住他,闵吉抬眼一看,发现竟然是木门槛一瞬间长出了繁盛的新枝,挡在了他面前,让他没有摔倒。
主座上,车山雪打量了一眼门边那个傻乎乎的小不点,问:“这是谁?”
“是小七。”宫柔回答。
车山雪默默转过头看李乐成,作为师兄,李三到底比宫柔有条理很多,他低声给车山雪解释:“您在落雁湖落水,沿着水底暗流进入了扬水水系,小闵原本是杨水边和和镇的祝师,救了您,和您一起来的青城山。”
既然是祝师,为什么要来青城山?车山雪的视线从闵吉腰侧的练习木剑上一掠而过,没问出这个问题。
“我们想着您应该不会随便带人在身边,小闵说不定是我们的师弟,先把小七喊上了。”李乐成最后道。
听到这句话,车山雪又抬头,扫了闵吉一眼。
小祝师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自己的衣角从树枝上取下来,那傻傻的模样,怎么看也不符合车山雪的收徒的标准。
大国师好指点年轻人,也不是各个都会收入门下的。
不过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车山雪仔仔细细的询问朝廷最近的动向,什么清君侧的叛军,蛮人,天山派,大衍几个大宗门,世家和中小门派,还有供奉院里世家派和平民派,白泽院,铁龙局,大小商会……
事事过问,事事操心。
这是权倾朝野的大国师每日的状态。
若不是车弘永扶不起来,小心思又太多,他也不至于如此。
知道师父肯定会有记忆恢复的一天,也有几分可能不记得恢复期间的记忆,这些消息李乐成是早准备好了的,光从这一点看,李三比宫四这个只晓得玩乐闯祸的强太多。
而宫柔则强在行事果断,和捧上书走不动路的李乐成正好互补。
车山雪把这两个弟子留在鸿京,当然是觉得他们互相照看,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现在看来,李乐成的确有条有理,而宫柔也非常果决,在传出他已死的消息后,两人合作能保护好自己。
……是直接放弃了鸿京。
车山雪一瞬间万分怀念自己的大徒弟章鹤雅。
但魔域异动是重中之重,交给其他人他又放心不了。
车山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或者说,隔着眼皮和眼球,触摸了其下之物。片刻后,他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心思也能转进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方向——他和谌巍。
大国师喝了口茶润润依然沙哑疼痛的喉,斟酌着言语,不肯让自己徒弟看出他如何艰难才能问出这个问题。
他不过犹豫了片刻,没出口的话被打断了。
林苑林长老站在供奉观外,对着门喊:“方才掌门遣我过来,是大国师又不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