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青城山。
大衍第一宗青城剑门,正是盘踞于这连绵的山脉间。而青城群山中的第一高峰,则是天青峰。
青城掌门,剑圣谌巍,在天青峰闭关已有两年。
按照他的吩咐,峰顶除了留守的剑童外,几乎了无人迹。轮换的剑童们一开始尚尽心尽责地守卫,但波澜不兴的两年过去,便是最认真的剑童也忍不住在三更夜时打一会儿瞌睡。
也因此,直到有人走到剑童面前,他才被惊醒。
“谁啊……”剑童伸着懒腰抬起头。
他看了一眼,立刻被身前的人影吓得抖若筛糠。只见此人只潦草穿了一身雪白中衣,光脚站在沁霜的青石板上,长发未束,从肩上披散而下,相当不遵礼法,若叫掌门看到了,怕是要一顿好骂。
但看那飞眉入鬓的英俊相貌,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这不遵礼法的分明是掌门本人!
剑童连忙擦干净口水站起来,抱拳问候:“问掌门安,掌门提前出关,想必功力更上一层了!”
这样说着,剑童又偷偷瞟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
“掌门您怎么吐血了啊?!”
嘴角渗血的青城掌门谌巍闻言,瞥了他一眼,抹掉嘴角鲜血,继续皱着眉站在那里,不知是在沉思什么。
剑童倒是没有被他这严肃神情吓住,毕竟他们掌门一年四季,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是板着脸,是皱着眉,青城剑门上下对此早有免疫力。此刻,剑童看着谌巍始终不言不语,一个大胆而悲观的猜测不禁浮现于他心头。
掌门这次闭关该有三年,今日却突然提前了一年出来,嘴角还流血,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走火入魔了!
剑童一个激灵,转身跑,边跑边道:“掌门我去请林长老!”
“站住。”谌巍说。
“掌门……”
“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谌巍不理剑童要哭出来的表情,皱着眉问。
完了!掌门走火入魔得脑子都不清醒了!剑童真的想哭出来,却还是大声且清脆的回答:“掌门,今天是元惠十七年腊月二十一。”
谌巍低声重复了一遍:“元惠十七年,腊月二十一……”
没错,是今日。
是今日,大衍那个蠢皇帝联合朝中老臣、外域蛮人、妖兽呪魔,残杀了一万雁门关守军,设计供奉院大国师车山雪死于落雁湖。
蠢皇帝和老公卿们恐怕想不到,上一刻他们还在为除去“弄权佞臣”而弹冠相庆,下一刻,整个大衍分崩离析,叛军踩着他们的尸骨,一把火烧了鸿京,不仅害得魔灾四起,狼烟席卷关内,千万百姓飘摇风雨中,还害得……
……害得车山雪的徒弟找上他,说是补完了一篇时光秘术,愿以命倒转时光,只请他救下他师父。
车山雪。
他死后几年,所有人都在说同一句话。
若大国师车山雪还活着……
……大衍和人族绝不会落于这番境地。
谌巍一点也不想去救那个被他视为毕生仇敌的人,但他也不能视天下黎民不顾。
青城掌门一剑能劈山,一剑能分海,却不能一剑安稳江河社稷。
若车山雪还活着……
“那让他活着吧。”
“掌门,您说什么?”剑童没听清谌巍的话。
他已经跟着谌巍登上了天青峰顶部,月光下,一望无际的云海是交织的浅灰浅蓝,影影绰绰能看到一座座小岛,那是青城其他山峰的峰顶。
星河蜿蜒流淌过深黑的夜幕,其中有七枚耀眼星子组成了勺子的形状,而勺子的勺柄,指向的正北方。
天青峰的正北方,数千万里之外,是雁门关。
车山雪此刻所在。
谌巍眺望片刻,回过头。
“童儿,取我剑来。”
***
同一片星空下,雁门关,落雁湖。
此前,雁门关一万三千士兵及领兵的周小将军被蛮人围困全歼,几乎未寻回什么尸首。消息传回朝中,举国悲痛,原本在桃府忙于桑田改良的大国师只能放下手边事,没带下属匆忙赶来雁门关,亲自主持安魂大祭。
抚慰亡灵,送还故乡,以安人心。
魂属水性,这安魂大祭的地点,自然是选在雁门关内不远处的落雁湖。
车山雪几十年主持过的大祭小祭不计其数,从未出过一点差错。只是他这次万万没想到,需要他抚慰的,是一万三千被人残杀,又用秘术激怒,全无神智的厉鬼。
落雁湖周围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阵旗包围,阵旗和阵旗之间有金丝相连,阵中灵力每次冲撞,金丝之便**出连串的金光,每每见着那金丝要断开,却又被金光镇回,禁锢阵法内外不能进出。
阵法已成,固若金汤,身陷其中的车山雪插翅难逃。促成这一场阴谋的家伙们也终于敢正大光明出现于人前,站在雁门关城墙上,对着不远处的落雁湖指指点点。
“杜大师不愧为阵法大家,”城墙上,一名形容猥琐的男子搓着手,谄媚道,“难怪大国师打压得您在供奉院过不下去,恐怕早知道自己不能和您相比呀。”
被称为杜大师的中年男子看向落雁湖,却一脸难言之色。
“这……还是让我的弟子再去把阵法加固一下……”
“杜大师是担心大国师破开您的阵法?”猥琐男子大笑起来,引得城墙上其他人也看向这处,“您不用担心,要是破开您的阵法,阵中一万三千厉鬼岂不是都跑出来了,大国师怎会做这样的事?”
周围许多人纷纷应和,丝毫不为使用这种一个不好会祸国殃民的毒计感到羞愧。
连雁门关大将卫宏也走到杜大师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弟的才华谁人不知,车山雪这一死,大国师之位非你莫属了!”
杜大师倒不似这些人这般胸有成竹,闻言强打笑意道:“自然……等等,大国师在阵中做什么?”
卫宏对他这一惊一乍暗暗鄙夷,手上则拿起一只千里眼,对准落雁湖望去。
他确认了车山雪依然在阵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车山雪自然还在阵中。
他面覆一五彩的恶鬼面具,长发不系,垂至膝弯。身着祝师的黑衣,披着一件鸦羽大髦,赤足行于落雁湖的水面。
落雁湖水深十几丈,水浪能掀起一丈高,他却宛若浮木,稳稳不落,如履平地。
车山雪手里持着一枚法铃,每往前走一步,摇晃法铃一下。铃声悠远,甚至能穿过阵中的神哭鬼嚎,传至城墙上众人耳中。
“叮——”
“这家伙,”卫宏咬牙,“自己都大难临头了,还妄想安抚那些厉鬼!”
“万一叫他安抚成了,”有人担忧道,“我们拿什么杀他?”
“不用担心,”卫宏让亲兵上前听吩咐,“杀招还在后面呢。”
在场只有杜大师这一个祝师,中年男人上半身已经探出墙头,闭着眼睛倾听阵中的念咒声,疑惑地呢喃:“这好像不是安魂咒啊?”
“不是安魂咒还能是……”
“是静心咒!”杜大师睁开眼睛,“他想唤回阵中厉鬼的神智!”
落雁湖上。
车山雪在湖心站定,抬手将恶鬼面具掀开了一条缝。沙哑嗓音自面具下传出,问:“如何?”
黑烟笼罩整座落雁湖,一万三千厉鬼的眼睛在烟雾中闪烁,它们发出凄厉的惨叫,掀起巨浪,没有神智,只有杀戮的本能,憎恨一切鲜活的东西,咆哮宛如狂风。
“杀了你!杀了你!我们死去全是因为你!全是因为你啊啊啊啊啊!你去死啊!!!”
站在车山雪面前的厉鬼生前正是这一军厉鬼的将领,飞虎元帅之子,周小将军。这位年轻人在静心咒下寻回了少许神智,听到车山雪的问话,露出一个笑得像哭的鬼脸。
“那些人杀了我同袍一万三千,只为将大国师你引入这个陷阱,你却问我如何?”
腾腾怨气从它身上升起,它对面的车山雪视若未见,依然问:“我助尔等复仇,如何?”
阵中的神哭鬼嚎仿佛暂停了一瞬,周小将军张大嘴巴:“什、什么?”
“如果你们不杀无辜之人,只向这次谋害你们的人复仇,复仇完便去轮回,我打开这阵,放你们出去。”
说第三遍的车山雪摇晃法铃,更多清醒过来的厉鬼听到了他的话。
厉鬼们不敢置信:“大国师怎会……”
“我觉得我对那些不干活光占位置的老家伙够包容了,”厉鬼们看不见面具下车山雪的表情,却能听到他包含怒意的语气,“却一个个不知好歹,胆大包天至此。”
他仰起头,黑烟中的一万三千厉鬼都感觉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诸位才是我大衍的好儿郎,与他们相比,孰轻孰重,脑子清楚的都能分辨。”
只可惜,他的皇帝侄子,还有设下这个圈套的公卿大臣,根本没脑子。
他们似乎根本没想过杀了他后会如何,妖魔呪兽窥伺在旁,蛮人亦是蠢蠢欲动,没有他威慑一侧,四境如何不起兵戈?况且改良派已经在朝中站稳脚跟,难道他们以为像刺杀成帝一般刺杀了他,能让改革停下?
更有数大宗门宛如狼群,时时刻刻准备着咬下大衍一块肉,人中豪杰青城掌门……
谌巍。
车山雪为这个名字恍惚一瞬,回神。
他抬起右手,一滴殷红的鲜血缓缓渗出葱白指尖。
“你说的……你这样说过了!”厉鬼们齐声大叫,“复仇!助吾复仇!”
怨气冲荡,宛如旋风,卷走车山雪指尖的鲜血。接着,一万三千的厉鬼调过头,向着雁门关冲去!
它们首先撞上了包围落雁湖的一圈阵法。包绕的金丝之色泽越发璀璨耀眼,在怨力的冲击下愈绷越紧,看起来下一刻要断开。
雁门关城墙上,杜大师冷汗涔涔,“不要紧,它们破不开这个阵……”
他话音未落,耳边听到又一声悠远铃声。
“叮——”
落雁湖上的车山雪摇动法铃,破开了金丝之阵。
一万三千厉鬼呼啸而来,霎时便吞没了雁门关的一边城墙。
墙头上风灯齐齐熄灭,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数声惨叫便响起在耳边。位置站得靠前的杜大师更是感觉到身上忽然一热,一股腥臭扑鼻,被撒了满身鲜血。
死的自然是刚才那个和他搭话的猥琐男子,大惊的杜大师死死抓住一边想抛下众人逃跑的守将卫宏,哭道:“卫兄莫丢下小弟啊!”
远远站在落雁湖上,不借助千里眼也能看清雁门关上一切的车山雪摇摇头。
“都是乌合之众……”
真正定下谋害他计划的人看来并不在这群人之中。
到底是哪个出的主意?虞丞相?皇帝蠢侄子,还是……
沉思之中的车山雪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遥遥有一道光矢自西边而来,各种隐匿气息的秘术让箭矢消影无踪,泛着幽蓝毒光的箭头所指的人,正是他。
他看到的是另一道青色剑光,从群山南方冒出,也是直指于他。
那是一道峥然剑气,穿过几千万里的距离,来自青城山,天青峰。
世上只有一人能挥出这般辉煌剑气,可是车山雪原本不觉得这人会在此刻对他出手。
“……谌巍,你敢杀我?!”
剑光不应,转瞬落下,劲风激起落雁湖上水浪三千丈。
“轰!”(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