濉州是秦昭的地盘,城楼上高竖着“晋”字大旗,出城迎接卫善的人里就有吴三,他在此地坐镇,与魏宽的军队对垒,一见卫善便抱拳行礼,匆忙忙将她安置在刺史府后院。
刺史府中一切齐备,正屋里早就收拾干净,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给卫善换衣擦脸,扶她躺到床上,召进大夫来替她摸脉。
卫善并不曾缺衣少食,就是关在大福殿里也有一口热汤喝,可她人却一日比一日消瘦,自车中出来,面色青白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
吴三每隔两日便能收到一封秦昭的书信,除了问卫善是否到达濉州,两边顺利交接之外,便是吩咐细务,百般叮咛吴三照看好王妃,吴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会办这些细事,看了信干挠头皮,只得让叶凝代劳。
大夫摸了脉,开出调养的药方,叶凝接过方子细看,药方倒是中正平和,并没有药性猛烈的药材,点一点头交给丫环,丫环这才跟着下去抓药,叶凝掀开床帐,伸手抚过卫善额头。
叶凝知道卫善这些日子在路上必然未曾放心歇休过,进了刺史府还不能安然,便点起一支安神香,又沏了安神茶来让她饮下,盖上软被垫上高枕,卫善人已经倦极了,强撑着睡眼:“保儿太初呢?g儿如意何在?”
叶凝替她掖一掖被角,缓缓告诉她:“你不必担心,几个孩子都送到晋地去了,你叔叔看着他们呢。”说着用手掌合上她的眼睛,搭在她眼上不许睁开:“你只管饱睡,待睡醒了,我再告诉你详情。”
拿下了魏人骄,晋地与业州相联,便是大本营,何况又小叔叔在,卫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眼睛一阖便沉入黑甜睡乡。
她人早已经到了极限,一路上未曾有半夜能够安眠,到得此时再也忍耐不住,这一睡就睡足了一日一夜。
等卫善醒转来,叶凝就坐在她身边,看她醒了,让丫环调了蜜水送上来,卫善一口饮尽,叶凝亲手熬了胭脂粥:“大夫说了,你这些日子损耗得厉害,得好好调养身子才好。”
濉州是商业要道,魏人骄虽在晋地起兵应和,却没成大器,晋地很快便恢复秩序,这些年积蓄的粮草兵甲都派上了用场。
卫善捧着碗,一面吃一面听叶凝对她细说详情,王七一路护送着几个孩子欲逃到晋地,魏宽挟天子夺帝位的事沿途流传,各地起兵勤王。
说是勤王,可永平帝就是个黄口小儿,落在魏宽的手里虽不死,也已经没了用处,倒是秦g,是先帝皇后独子,亲封的雍王,虽则皇诸之争败给了皇太孙,如今正可趁此时机竖起一杆大旗来,往后平定叛乱也算拥立有功。
秦g秦晏都在队中,论年纪半大不小,一路之上不住有人打他们的主意,用各样言辞劝他们自立,各州的兵马都是大业的,拥戴一个皇子来,说不准便能和晋王平分秋色。
叶凝一面说,一面给卫善一小碟樱桃:“这东西性温,可也不能多吃。”
看她含了一个在嘴里,面上忧色难止,劝她道:“也这是寻常,先生说这与当年没甚分别。”所有人都想要从勤王这件事中,获得最大的利益,晋王跟前已经插不进去,不如再拥戴一个。
卫善吐了樱桃核,汁浆染在唇上,倒显得她气色好了许多,可她面上忧色依旧,听完叶凝的话问道:“那么林先生是如何看待的?”
卫善被贺氏当作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将她系在腰上,轮换心腹日夜监守,仿佛一眨眼卫善便能插翅而逃。卫善被她紧紧看住,绿歌也无处打听消息,她只知魏人骄在晋地被俘,秦昭拿他来跟魏宽谈条件换人质,其余一概不知晓。
到了濉州一见叶凝,便知道吴三一路攻城掠地,少不了林先生从中指点,猜测着晋地生乱,林先生也必是出了大力的,他一向都是以卫家为先,眼下大事不知他心中作何想。
叶凝抬眉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眼笑出几条细纹来:“先生想过要拥立你哥哥。”
卫善一听便知是卫平,她到不觉得奇怪,林先生一向还拿自己当作是卫家的门客,该给卫家出谋划策,当年已经败了,如今烽火再起,他便要为旧主尽力。
可他既然想要拥立哥哥,又为何肯在城楼上竖起“晋”字大旗,卫善一抬眉,叶凝便道:“先生说,这是为卫王尽忠,可后来他又改了主意。”
林先生自晋地起事时,便一心劝说卫敬尧重振旗鼓,这天下不过让秦大牛坐了二十年,再改一个皇帝又有什么打紧的。
“先生说,若是太平年月,雍王确是一位仁主。”叶凝交药碗递到卫善跟前,她吃了半碗粥,肚里有了软食垫胃,再喝药才不伤脾胃,“既逢乱世,便不能奉他为王。”
连那些刺史都想凭着手上的兵力,抬起王旗来一夺天下,秦g是他们手中的筹码,无人真心实意替他拼杀,秦晏也是一样,论人望论功绩,都是秦昭排在首位。
叶凝说着翘起嘴角,露出笑意来,仿佛觉得林文镜十分孩子气,他不肯抬秦g,也是因为他虽有一半卫家的血脉,可有一半也是秦家血脉,秦昭可不一样,他虽姓秦,却不是秦大牛的儿子。
林文镜说这些话时,带着十足的意气,他虽不能说大业的江山是秦大牛从卫家手里夺去的,可扶一个不是秦大牛血脉的人来坐帝位,光是想便叫他手中畅快。
“如此大势所趋,各地虽有烽火,却没有举起别的旗帜来,晋王檄文一出,天下响应,光这一桩便胜过旁人太多。”更不必说秦昭的人望了,袁含之投书称与晋王同心同德,倒堵了文人的嘴。
叶凝眼看着卫善喝了药,对她道:“先生还让我来劝你,不必狭隘。”
两人正在说话,一个青色人影闯了进来,卫善一看,竟是沉香,沉香扑倒在她床边:“王妃总算平安,婢子日夜祝祷,只要王妃脱困,纵是折我的寿数,我也甘愿。”
她才接到消息便从晋地赶来,看见卫善哭得满襟是泪,好容易止了泪,将两个孩子的事报给卫善:“公主久侯王妃不至,心中挂念王妃,不肯独自逃脱,王七费了大力气,才将咱们从雍州城带出来。”
一路奔波不算,如意还几次想要回去救助母亲,沉香说着低下头:“咱们实在顾不过来,王七便有些无礼处,还望王妃在王爷跟前多美言几句。”
一车都是孩子,如意不肯听话,秦g难得教训了她,她心里挂念着卫敬容,不住闹腾王七让派人手回去求母亲,最后是徐太妃出面,一面喝斥她一面流泪不止。
卫敬容过世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晋地去,卫善听了心头一揪,想到姑姑躺在自己怀中离世,泪落如珠:“你放心罢,我不会怪罪王七的。”
沉香松一口气,面上微微泛红,卫善无所觉,叶凝却看出端倪来,往沉香面上扫了一眼,口角含笑。
卫善喝了药,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问道:“城中可有什么百年寺庙,得道高僧么?”她要替姑姑做
法事念经超度。
叶凝知道卫敬容在她心中的份量,细想一回说:“城中有个积香寺,百年古刹,若做法事,提前安排便可。”再寻人给卫敬容写几篇祭文,传扬天下,叫世人皆知太皇太后是被魏宽这个乱臣贼子害死的,讨伐魏宽的人就会更多了,连带拥立魏宽的也是乱党。
卫善在京城中并没能好好守孝,让沉香取细麻细葛来,裁成衣裙穿在身上,使人从香烛店里买来锡箔,叠作元宝宝塔,在积香寺中念经茹素。
既然天下皆知卫太皇太后被魏宽乱军所杀,那么秦g如意也都听到了消息,一行人从晋地赶到濉州,徐太妃一听见消息便哭晕了过去,等到醒转立时整顿行装来见卫善,要亲自在卫敬容的灵前焚香,发愿为她终身茹素。
如意冲进寺中,抬头先见了母亲的牌位,跟着又看见卫善一身缟素跪在地下,冲过去扑到卫善的身上,张嘴一口咬在她的胳膊上,如意不知卫敬容是为救承佑挡箭而死的,一面咬,一面哭,泪水和血色相融,又腥又咸。
秦g一把将她抱起,见她还不肯松,一巴掌拍在她背上,秦g哪会用力,可如意却被拍得松开卫善的胳膊,在兄长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徐太妃从袖中抽出帕子,抖着手替卫善裹在伤处,搂住她不能言语,半晌才问:“娘娘去的,可安然么?”
本来这悲伤已经在危机之中淡去了,此时翻涌心头,卫善身上本就虚弱,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她强撑着给卫敬容念了七日经,人便倒了下去。
大夫替她把脉说道:“如今发病到是好事,若是淤积不发,反会酿成大疾。”
卫善烧得迷迷糊糊,还一把拉住了叶凝的手:“别告诉给二哥,让他安心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