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已经连日未在正元帝近前侍奉,他每日依旧当差,正元帝却事事都不点他,反提起他两个徒弟来,先是林一贯,跟着抬起了最大的徒弟蒋一航。
说王忠年纪老迈,让他多多歇息便罢,却又不下恩旨放他出宫去,王忠便只得依旧早起当差,立在殿中一日无事,只消半日,宫里宫外就都知道,王大监失宠了。
王忠听见这话刹时惊出一身冷汗,本是规规矩矩跪着,此时连连捣头,额头一下一下磕在青砖地上,磕破了油皮,砖得砖石染上点点血色,口中大呼:“陛下明查,晋王是小人逃难时怀抱出城的孤儿,当日城破,李从仪屠尽肃王满门,奴才捡了一条命逃出城来,晋王又岂会与肃王相关,此事必是小人构陷。”
正元帝坐在榻上,两只手搁在膝前,垂眉看向王忠,眼中似笑非笑,半晌都不说话,抬一抬手,示意要茶。
林一贯怔在当场,根本就没瞧见正元帝抬起手腕,他胸膛一起一伏看着王忠,口唇嚅嚅,仿佛想为王忠求情,可积威之下,到底不敢开口,反被蒋一航看准了机会凑上前去,躬身奉茶给正元帝,借势将林一贯挤过一边去。
王忠这个位子,底下的太监们哪一个不盯着,就是他自个的徒弟,也依旧有眼热的,背地里叫他一句老不死,眼见他失势了,半句都不帮。
林一贯这才回过神来,他才要迈步,王忠便曲起了手指,这是师徒两个的默契,曲起手指便是叫他不要说话,林一贯心中又惧又怕,连他都知道,正元帝这是要师傅的性命了。
正元帝饮了一口茶汤,润一润喉咙,接着往下言道:“这么说来,你原是肃王府的管事太监,一心为旧主尽忠,眼见国灭城破,便抱了肃王的儿子逃出城来,投到我门下也是不怀好意,经营多年,将秦昭这个前朝余孽拱作晋王。”
王忠面上惨白,抬起脸来,鲜血沿着额头淌到鼻角,漫过双眼,望出去一片血红,眼见正元帝指节摩挲着扳指,见他抬头又加了一句:“秦昭也该是肃王嫡出,身上一半还有云家的血。”
肃王自大夏开国分封便世镇肃州,上一代的肃王妃是大夏开国名将云家的女儿,云家人一半死在了破国兵祸中,一半跟随江宁王去了吴地,厉振南被解职之后,与卫平隔运河对峙的就是云家人。
正元帝说这些话,几乎是一句一顿,声音低哑,隔几句还要饮上一口茶,到他说完了,秦昭的来历也变了,从太监抱养的孤儿,变作前朝肃王嫡子。他一句句抬高秦昭的出身,仿佛磨刀石擦着刀刃,把手中那把刀磨得更快更光亮了。
他叫来王忠,本也不想着能问出些什么来,王忠的来历和秦昭的身世当年就十分明白,两人来时就是乞丐难民,秦昭大字不识一个,又岂会是肃王嫡子,说这些不过是杀心早存,假借天命下手而已。
王忠闻得此言,面上已然没有半丝血色,他瘫坐在石砖上,方才还痛哭陈情,正元帝一开口就知自己绝无活路,眼里一片血色被泪水冲刷,惨然一笑,干脆也不再求:“陛下厌了老奴,只管叫老奴去死便是,何以听信奸人谗言,要将晋王置于死地。”
殿中有片刻静默,林一贯的身子抖个不住,就要跪下求情,被蒋一航抢先跪倒,睨了王忠一眼,开口道:“禀报陛下,王忠收受后宫金银,替宓才人私刻了绿头牌,宓才人事发之后,王忠连夜烧毁木牌,奴才清理炭盆,留下了半块来。”
正元帝脸上的神情立时变了,方才一句句他自己知道是编造的,老三文不成武不就,倒还有些讲故事的本领,这一段拿出去,也已经很有唬人了。
可眼下这事他确不知情,这才勃然大怒:“取那半块木牌来!”说这话时,牙根紧咬,都能听得见齿间咯咯声,显是怒到极处。
蒋一航哪里知道宓才人桂花香糖的事,眼见正元帝关切此事,一骨碌爬起来退到殿外去,恨不得脚下生风,跑着回了屋子,摸出那半片木片。
这绿头牌是王忠吩咐林一贯烧了的,不料蒋一航会扒拉灰堆,从灰堆里找出来,蒋一航将取了一个布帕子来,里头零零碎碎几角木头,片片都不比指甲大,有两角能瞧得依稀刻着芙蓉花。
这些木头早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可两角芙蓉花却是成对的,足证王忠确是烧了两块绿头牌,正元帝不意被个阉人算计,他才要呼喝羽林将王忠拖下去扒皮抽筋,王忠竟立了起来。
正元帝稳稳坐在榻上,蒋一航却吓得缩到一边,王忠腿上有伤,动得却极快,一头撞在书案雕花硬角上,立时血流如注,外头人听见异动涌进殿来,王忠手捂着汨汨流血的额角,最后疾呼一声:“陛下万不可听信奸人谗言,枉害忠良。”
这样大的动静,瞒不过后宫外朝,王忠撞书案的事,立时传遍了长清宫,小福子飞快回了落霞阁,将正元帝在殿中所言禀报给卫善,卫善一听脑中嗡得一声,指尖轻轻颤抖,这流言从何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元帝欲取秦昭性命。
她面色煞白,肚中一疼,咬牙强行忍住,一只手扶在肚上,连站都站不起来,急声问道:“大监如何?”
“只怕活不成了。”人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进气儿,就算能活正元帝也要他再死一次,自己撞死还能落得个好死。
殿中人人满面苍白,沉香落琼几个都看向卫善,若是这样的传言流传出去,秦昭远在高昌哪里还有活路,土城中驻扎的只有千余人,靠着这千余人,又怎么能与陇右三万兵丁相抗衡。
卫善不及开口,就听见殿外有兵甲声,羽林军顷刻到来,将落霞阁团团围住,虽无人进殿中,却将前后两道宫门守住,殿外的宫人太监们本各行其是,拿花锄捧果盆,此时都缩到廊下,探头看向院外。
殿中无人惊呼,卫善这才忍过一波疼痛,扶着几案立了起来,眉目凝着寒霜,正元帝捏造这样的故事,可不就是忌惮卫家,忌惮秦昭,两边都在博一个师出有名。
卫善缓步下阶,沉香紧跟在后,替她罩上斗篷,殿中人都跟在卫善身后,不过二十来人,却显得浩颇有声势,羽林军也不曾想这些人会一起出来,行礼抱拳对卫善道:“陛下命我等保护公主,若有得罪,还望公主担待。”
他这话说得还算客气,卫善看他面熟,想了片刻道:“你是原来东宫的率卫。”
羽林军头领一点头:“公主好记性,卑下姓冯,原来侍候太子。”眼看卫善身后这许多人,又道,“公主暂且安心,我的人必不会进殿中冒犯公主。”
“原来是冯率卫,”卫善以他旧时官职相称,试探说道:“还有两日便回宫去了,我要着人往淑妃娘娘那儿问一问回宫大宴的章程。”
冯率卫停顿片刻依旧抱拳:“公主尽可出门,卑下派人跟着保护公主,只是……还请公主不要出宫门。”这是他能给予卫善的宽限,已然违背了正元帝的命令。
可他与孙率卫有旧,当日孙率卫身死,晋王府出了一笔丧仪,足够孙率卫老母幼子长大成人,心怀感念,关于晋王身世流言已经在长清宫中吹起了风,这些事不是他们能够左右,却能在职责之内给予方便。
“那就多谢冯率卫了。” 卫善转身回去,面色依旧难看,腹中隐隐作痛,虽不能出宫,还有小唐在,他定然能传信给小顺子。卫善掐着指尖,上一封飞书昨日发出,正元帝若是下令陇右发兵,就算八百里加急也赶不上飞奴,还能有二三日让秦昭整顿兵甲。
她紧紧咬住嘴唇,只盼秦昭绝不要因自己的缘故隐忍不发,看见字条便立时发兵,打陇右边关一个措手不及。
殿中无人敢开口,沉香落琼不时望向窗外,卫善忽地开口:“开妆盒,寻一身鲜亮衣裳出来。”
宫人不解其意,却依旧开了箱笼,寻出一身大红遍地金满绣牡丹花裙出来,落琼替卫善梳了头,发间戴上薄金打的金枝玉树,苍白面色被胭脂掩盖,对镜自照倒也看得过去。
卫善心知此时应当歇息,喝了一盏热乳,扶着肚皮,对腹中胎儿私语几句,扶着沉香的手出了殿门,她们在前头走,后头两个兵丁远远跟着,一路送她们到了徐淑妃的寝殿。
既是宫妃寝殿,徐淑妃又正得圣眷,羽林军们自然不能近前,徐淑妃一见卫善便道:“公主莫怕,我已经着人回宫禀报给娘娘了。”
徐淑妃一听见宫中异动,不等正元帝着人看守宫门,先一步急派人回宫去,说是吩咐回宫大宴的安排,实是着人把事告诉卫敬容,只盼着卫敬容能拿出法子来度过眼前难关。
卫善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是想请娘娘无论如何将这封信送到师大人手里。”
让师朗以大理寺的名义,追究流言出处,再加上监察御史上书进谏,或许还能替秦昭多争取一点时间,也替她和姑姑多争取一点时间。
只要正元帝身死,困局便可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