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还在回京路上,他还未接到旨意,卫善就已经先听到了,她“腾”得一下从榻上立起来,一把翻落了矮桌上的奶子茶,泼了一身乳香气。
沉香落琼赶紧上前去,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怕她怒极之下踩空了,落琼觑着她的脸色,宽慰她道:“公主安然,王爷必不是那样的人。”
卫善并不怒,只是心焦。也并不是心焦正元帝赏赐美人给秦昭,而是心焦他想将秦昭困在黄沙中,既然是改设高昌国为州县留兵镇守,便不会留下三万人马来,至多给他几千人,叫他手上既无兵力,又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换作她是正元帝,也会想这么一个办法,与其纵虎归山,不如就将他留在那贫瘠地方留守,三年五载不得回京,等承吉大些,地位稳固些,再把他放回晋地,或是招回京城来。
卫善在寝殿之中来来回回的踱步,初晴几个不敢上去打扰,可她还怀着身子,若是气坏了,可怎么好,沉香凑上前去:“公主好歹换一换衣裳,可别着了风寒。”
卫善摆一摆手,长眉轻拧,忽地道:“小福子去听听朝臣有何言论,咱们往正殿去。”
闹还是要闹一闹的,她在外头有那么一个善妒的名声,消息都送到落霞阁来了,她如何不该闹,说着大步迈出了殿门,沉香落琼追在后头,不住让她慢一些。
正元帝身上病痛反反复复,总是觉得自己要好了,就又再病上两日,腿疾全愈,可身子难好,太医诊治是年轻时冲锋陷阵,一身积劳疏于调养,到年纪大了这些伤痛一样样找上门来,只得慢慢将养。
卫善冲进去时,乔贤妃正在喂他清粥,正元帝难得心绪尚佳,连吃了几天的清粥竟也没发怒,按他往日的吃口,接连吃几天粥汤直似饮水,又得冲着近前侍候的人撒火气。
卫善进了门便拿绢子捂住脸,等那辛辣之意直冲口鼻,又将绢子卷进袖中,仰脸哭得满面泪水,绕过低垂的锦帐飞花罩,到正元帝榻边又跺脚又哭闹,嘤声哭个不住,情急之中连往日称谓都喊了出来:“姑父收回圣旨,不许赐人给我二哥。”
正元帝自然知道她所为何来,乔贤妃搁下粥碗,赶紧掏出帕子出来,心里也吃不准卫善这番哭是真哭还是假哭,看她眼眶微红泪落如珠,哭得这要真切,上前宽慰她道:“公主有甚事好好说便是,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哭得孩子似的。”
卫善接过她的帕子抹泪,一把扯住她的袖子:“贤妃与我说项,我怎么能与二哥分隔这样远,姑父还瞒过我赐了人!”
阿乔进宫时,卫善还是小儿,原来是份位不够,如今份位提上去了,被卫善当作长辈待也是应当,她拍一拍卫善的手,软言宽慰她,跟着又侧身对正元帝道:“公主好容易有了身子,陛下怎么不心疼她。”
乔贤妃自来是温言软语的性子,说出话来总似在央求,软绵绵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受用,这也是正元帝病中最宠爱她的缘故,听见她这么说,脸上也没有发怒的意思:“这是家国大事,岂能作儿女事看待?”
卫善饶过乔贤妃,坐到正元帝榻边,拉着他的胳膊,气得长眉竖起:“甚个家国大事,非得把那高昌公主赐给二哥?”
正元帝笑呵呵的,拿出哄小辈的声调来:“昭儿远在西州,西州本就不是大业城邦,自来只是属国,外人要如何站稳脚跟?昭儿要治理西州,总该有人相助,赐给他高昌公主,既有名又有实,他早些安定西州,便能早些回来。”
这番说辞到哪儿都入情入理,高昌新国王正在上京路上,高昌公主的名声传遍丝路,她当了秦昭的妾室,自然对秦昭接手西州是个助力。
卫善既是来闹的,哪里还管这些,仿佛被正元帝两句话说动了,鼻尖一q一q,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干脆嘟了嘴儿扯着他的袖子:“那就把二哥换回来,换三哥去便是,他……他又没有正妃,娶十个百个又有甚么要紧。”
正元帝被她拉扯着袖子,不住打量卫善的脸,不怕她闹,怕她不闹,她这样又哭又跳,反而让正元帝疑起收买魏宽的人并不是她。
就算秦昭把她教坏了,她自己又如何有这样的能为,看她这样闹腾不休,不悦道:“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尽说些孩子话,跟你说这是家国大事,你怎么能插手这些。”
卫善把脸一扭:“我才不管什么家国大事,姑父叫二哥打仗,二哥都打胜了,余下的我不管,我要二哥回来,也不许他有别的女人。”
夹缠不清许久,到正元帝当真升起怒意,乔贤妃立时拉过了卫善的胳膊:“陛下服药的时辰到了,公主且先回去,我帮着劝一劝就是。”
卫善依旧满面是泪,转身出了殿门,才要抹去泪痕,就见太子妃捧着托盒立在外头,里头摆着几样小菜,显是已经等了许久,看见卫善出来,冲她露出一个笑意,心里还指望卫善能替自己说和,先与姜碧微修好,日子长些再把承佑抱到身边一处养。
捧了托盒劝卫善道:“妹妹也不必过于忧心了,二弟在外头身边哪能没有个侍候他的人,你是王妃,那一个是番邦人,哪里就能越得你呢?”说着看向她的肚子:“还是赶紧生一个孩子要紧,立了世子,就更不必忧心了。”
卫善每回见她,总不知她心中究竟作何想,这一回倒是明明白白,她说的是天下女人为妻之道,可她担心的又怎么会是这些。
“多谢嫂嫂,可父亲怎么也不肯应我,他要是真敢收了那个公主,看我打断他的腿!”说着掏出帕子来抹泪,心头不住焦急,小福子也该回来了。
太子妃听了这话,并不接口,心里怎么也不信,连年看着晋王夫妻恩爱似神仙眷侣,那也不过是中间没插进这么一个降国公主,就算这会儿不收,等上几个月难道还能不收。
想到降国公主,又想到了姜碧微,一时感同身受,心里竟又替卫善叹息起来,待她份外温和:“妹妹宽心,你肚还有个孩子呢。”
卫善哪里知道她已经想得这么远,敷衍她几句,急着要回落霞阁去,这些时候小福子该已经得了消息了:“多谢嫂嫂了。”
太子妃心意未改,只觉这是个契机,当年杨宝盈来同她亲近,也是从说这些事起的,想到杨宝盈,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对卫善道:“妹妹不必放在心上,等我得了闲,再去看妹妹。”
卫善总算脱身,回到落霞阁中时,小福子正好奔回来,奔得一头一脸都是汗,抬手抹了一把脸道:“圣旨虽发出去了,可朝中大臣并不支持。”
卫善露出些喜色:“可是兵部?”
小福子摇摇头,也觉得纳罕,留军镇守确该是兵部的事,可兵部却没站出来反对:“是户部的崔大人,这会儿正要给陛下上奏折。”
卫善略略一想明白过来,留军在那么一个荒漠之地镇守,驻军最少得有几千人马,隔几年还得换一轮驻军,一来一回所费甚巨。
高昌在丝路之上,那里终年高温,正午酷热,入夜又似寒冬,将士军丁多有水土不服的,伤病便比别地的驻军更多。
自立军户以来,对兵丁的抚恤给的更厚,这几千人中每有伤亡便要供办衣衫,奉养亲眷,养到儿子长大,首先拖累的将会是陇右的财政。
而西州又已纳入大业版图,再没有属国藩臣岁贡,反而要管着高昌二十二座城中人的吃喝民生,怎么算都是一笔要亏本的买卖,怪不得崔大人要站出来反对。
已经八月,到年末对帐也没多少功夫了,各部的财政正是吃紧的时候,正元帝在这时候不曾问过户部就添那么一大笔的开支预算,崔大人可不得跳脚。
卫善一时之间神清气爽,正元帝再想留下秦昭,也得看看财政允不允许,户部之中还当真有个熟人和晋王府打了多年交道,当年对帐就是他,后来去晋地查帐的又是他,这些年都不曾缺少礼数,到正可走动走动。
兵部里那一个侍郎一个朗中暂且不必动用,先看户部如何,崔尚书若是能让正元帝收回成命,便一切好办,若他还不更改心意,百姓能经得起折腾,朝臣与学子可由不得这么折腾,秋闱刚过,选官的那一批学子,还未离开京城。
卫善才刚派人往户部姚侍郎家走动,按着节令给京城各家送中秋节礼,姚侍郎心知晋王府所为何事,在家中辗转不敢应,紧接着正元帝便收到了秦昭的请罪折子,言道高昌公主逃往西突厥境内去,是否追捕,还是外交传书,让西汗王交出高昌公主来。
算着日子他还没能收到圣旨,正元帝先是接到了请罪折,跟着又接了崔尚书的折子,最后是监察御史上书,话里话外隐隐指责正元帝不顾国家财政大扩版图,置民生不顾。
正元帝按下不发,还未有定夺,京城隔了五年之后又一次地动,正元帝时隔五年又一次下了罪己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