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涉当真在袁礼贤的书房里搜罗出些他与大夏朝官的信件,其中大多是如何钞关,如何走货的私人信函,还有厚厚一本册子,里头记录的条目庞杂细碎,从大业开国之初与大夏的粮草贸易起,一直到如今运河上来来往往船只的关税。
南北两个朝廷相互往来在上层之中并非机密,大业大夏能有如今的运河通商,便是早就已经做过生意,这生意一做还是二十多年,期间也断过来往,可断了通商两边都少了税收,尤其是大业,这才重又往来。
这些事从来就只有袁礼贤经手,二十五年前正元帝才刚占下青州,周师良李从仪在大夏的地盘上鲸吞蚕食,把小的起义头领都纳入麾下,大地一片战火。青州欲自立却无钱无粮,是袁礼贤写了信着人送到大夏知州手中,愿意出兵力抵挡周师良,以换取粮草。
那时的事早已经是一本烂帐,正元帝初占青州时做下不过少坑蒙拐骗的事,手下军丁越来越多,烧杀掠劫更是不胜枚举,他不能全靠着业州的粮草钱财,也不愿意再受制于人,必得自己打开钱路,光是青州这些富户身上榨出来的油水,怎么够发军饷。
袁礼贤献计,正元帝应允,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脸也不要,气节也不要,能得一点是一点,是相互扶持才撑过风雨,一步步登上了帝位的,坐在这御座上越久,那些事就被他抛的越远,而如今这些旧事被翻了出来。
曾文涉自以为拿住了袁礼贤通敌的证据,穷究细查,追根刨底,袁家两个儿子在狱中盘问不出什么来,又把袁礼贤的亲信拿到狱中。
追究袁礼贤一直追究到了二十五年前,大夏当时确是给过青州粮草,还从知州手里骗了几千人马,这些都只在帐册中记下一笔,每一笔都能大做文章,何况是这一本册子,记载了二十五年间与大夏的往来。
这事一出,举朝哗然,只有魏宽不动,当年送信的人是他,押运粮草的人也是他,朝堂之上一片哗然,魏宽看着帝座上的正元帝,见他久久都不说话在,站出来道:“袁相一心为大业为陛下,岂可死后含冤受辱,请陛下还袁相一个公道。”
他目光灼灼盯住正元帝,脸上还是这二十五年来一贯有的那付神情,正元帝面前摆了那本帐册,他一页一页的翻动,被他早已经忘却的旧事都沉渣泛起,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曾文涉如今是宰相,对魏宽说话便不似原来那样客气,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魏宽:“成国公与袁相共事最久,曾某也确有些事要问成国公,不知成国公何时有空,能走一趟大理寺。”
魏宽久久等不到正元帝表态,见他低着头只顾翻动那书页,山一样的身子转向曾文涉,问他:“曾相这是什么意思?”
曾文涉脸上依旧是笑嘻嘻的,他学胡成玉学了点子皮毛,接口便道:“袁相这些旧事,若有谁最明白,那必是成国公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被魏宽提起领子拎起来,照着他的脸几个巴掌扇过去,蒲扇大的巴掌一下下砸在曾文步的脸上,张口啐了他一脸:“你都不配老子用拳头!”
曾文涉不及呼疼,面颊便肿得老高,殿中群臣哄然,殿外金吾听见里头乱声,齐步进来,一见是成国公在打曾相,陛下又坐在御座上看着,便都立在殿门外,只等正元帝的命令。
正元帝眼看着魏宽扇了曾文涉几个巴掌,打得曾文涉口歪眼斜,这才发话:“胡闹!”依旧还是旧日
口吻,魏宽背对着正元帝,胸膛起起伏伏,这才把曾文涉放下来。
曾文涉一被公开襟口就软倒在地,耳朵时嗡嗡乱响,当庭吐出一口血水,跟着又“噗噗”两声,吐出两颗牙来,魏宽那几巴掌半点不曾容情,竟打得他牙根松动,牙齿掉落。
曾文涉受此大辱,伏在地上大声嚎啕,他被的得两颊好似发面大馒头,又大又肿,口里含含混混也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
正元帝眉头轻蹙,王忠一见立时下殿,扶起曾文涉来,把他扶出殿外,到偏殿暂歇,又让小太监去取冰来,给他敷脸,再传御医来替他看诊。
亲自奉了一杯温茶给曾文涉:“曾相漱漱口罢。”还替他把断了的牙收拾起来,包在帕子里给他,件件面面俱到,曾文涉骂声不断,可就似没牙老太太含着鸡蛋,一个字儿都听不明白。
才刚魏宽打人的时候无人敢出头,哪一个不怕他的拳头,他老是老了,可一双拳头依旧力有千斤,眼看曾文涉被打得这么惨,生怕他在气头上迁怒。
等他打完了,包御史出来参他:“成国公殿前放肆,蔑视天威,恳请陛下责罚。”那十来个监察御史一同附议。
正元帝看着魏宽低头喘气的样子,叫他一声:“你怎么老了老了还是这个脾气。”
魏宽脚步微微挪动一下,嗡声嗡气:“我一辈子都是这个脾气了,陛下难道不知我。”两人当堂论起你我来,魏宽却没有看正元帝一眼,口称陛下,跪下听他责罚。
正元帝瞧他一眼:“罚俸一年,闭门三个月。”
魏宽领了责罚立起来,既是让他闭门三个月不出,那意思便是不许曾文涉提审他了,百官互换过眼色,都道成国公圣眷不衰,袁家这回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魏宽果真在家闭门思过,让儿子送了纸车纸马去袁家至祭,又让魏人骄去狱中探望袁慕之、袁含之,魏人骄回来便告诉父亲:“大的只怕难活。”说着看了一眼魏宽,沉吟道:“小的那个身子倒还壮些,都是汉子。”
曾文涉为了找出袁相通敌收贿的证据,无所不用其极,对袁慕之袁含之用了大刑,他们死不承认父亲通敌,家里也抄捡不到钱财,袁礼贤又没有亲旧,若是还有亲人也是一并下狱抄家的。
读书人身子这么脆,有几个书生能受得住这样用刑,袁家连同那个女婿也一并押在狱里,几个妇人往哪儿去打点,姻亲又是谢家这等不能再入仕的人家,何况袁家还没钱。
袁家抄捡书信,因与银钱有牵扯,还封了库房,袁夫人和谢氏两个一并回了娘家去,谢家当年向袁礼贤求援的时候并未得到帮助,如今既无力也无心去管袁相的事了。
曾文涉被打了一顿,在家休养,大理寺如今是师朗坐镇,倒缓了刑罚,又延医给袁家两个儿子医治,食水更是干净清洁,自己贴补了银子给他们炖些滋养的汤水,若不如此,袁慕之头一个便活不下来了。
袁含之好歹在外头苦过,袁慕之从小在家读书,都没迈出过京城,身子自来孱弱,两次刑罚一挨,人就已经抵不住了。
袁含之进了牢里,生生脱掉了一层读书人的皮,他倒还能挨得住,只要曾文涉不在,师朗总会优待他们,袁家寻出来的信件帐册都是真的,并非人为伪造,袁礼贤脱不得干系,倘若真是谋反,一家子都是死罪。
曾文涉在家里养好了伤,更似疯了一般,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证据来,从钞关司摸到了户部,一时人人自危,便是此时,魏宽违了正元帝让他三月闭门不出的责罚,他亲去袁府,把袁礼贤的灵柩发送了。
袁礼贤的棺木一直停灵在袁家的正堂,纸扎的白花围在棺前,孝幡还挂在灵堂中,偌大一个相府,无人能为袁相发丧,魏宽先去谢家接了袁夫人:“若有罪责,魏某人一力承担。”
跟着去了袁府,在街上寻了个白事班子,吹拉着把袁礼贤的棺木抬出城去,就连坟地也是魏宽给寻着的,这件事眼看是不能善了,总不能一直停灵,他眼看着人一铲铲土盖在棺上,寒冬腊月,魏宽自己拿过铁铲,替袁礼贤把坟包上土夯实。
袁慕之和袁含之原来是想扶枢回到龙门山的,替父亲守孝三年,也和袁礼贤未出山时一样,在龙门山开讲堂,这案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审完,这么停灵在袁府,总叫人不忍。
魏宽烧了一叠纸烛元宝,在袁礼贤的墓前呆了许久,跟着便回了家,这事立时便被监察御史报给了正元帝,可正元帝并未罚他,依旧还让他呆在家中。
魏宽却没有真的呆在家里不出去,他隔得几日便去大理寺一趟,曾文涉被他打得怕了,见着他来嘴上虽然骂骂咧咧,可人却躲得远远的。
魏宽从前门进来,他听见风声就从侧门溜出去,魏宽也不是当真堵他,打了他一回能容情,第二回便说不过去了。
他常往大理寺去,一坐就是一整天,去的路上往铺子里头切些猪耳朵猪头肉,怀里揣着油纸包,手里拎两壶酒,溜溜达达的往大理寺的牢里一坐,和袁相两个儿子吃酒吃肉。
曾文涉气得又在朝上参他,正元帝把魏宽从家里叫过来,魏宽理直气壮:“那是我女婿,我去瞧一眼,送眼吃的,有什么不成?他要审案便审就是。”
人人都知魏袁两家亲事不成,没成想魏宽到这会儿竟认下了,曾文涉才要反驳,被他当堂一瞪,想到自己掉的那两颗药,用铁丝补了说话也依旧漏风,眼睛只管望着正元帝。
正元帝把魏宽留下了,到无人处对他道:“你撒气也该撒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