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何醉来说是个好消息, 他唇边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整个人都在阳光中柔和了起来。
闻人酌却显得有些受伤:“尊上就这么不想……喝属下煎的药吗?”
何醉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不想喝你煎的药,而是不想喝药——太苦了, 你腌的梅子本尊倒是喜欢吃。”
闻人酌眼睛又亮起来:“属下等会儿就去给尊上腌梅子,尊上不用再喝药也好, 但不知这草王……会愿意持续提供药力吗?”
“应该吧。”何醉用手指摸了摸那只小鸟, 它好像很喜欢这样的触摸,主动在他掌心蹭着,发出一串享受的“叽叽”声。
何醉将视线从它身上移开,转移到闻人酌脸上, 他仔细盯着对方没有焦距的左眼看, 却没发现究竟有什么异常。
闻人酌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问:“尊上为什么……这么看着属下?”
“本尊问你, 你用来折断霁雪剑的金色魔火, 是什么东西?”
“什么?”闻人酌一愣, “什么金色魔火?尊上说属下折断了霁雪剑?”
何醉皱起眉头:“你别告诉我,你不记得?”
闻人酌一脸茫然:“霁雪剑不是尊上折断的吗?”
何醉正在逗鸟的手停下了,他表情凝重起来:“告诉我,那天本尊晕倒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闻人酌被他一质问,莫名有些底气不足, 他别开了视线:“您晕倒之后……裴千鹤也已经重伤垂死, 属下拼死给了他最后一击, 打碎了他的金丹,然后……然后属下也晕倒了。”
何醉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去把楚厌叫来。”
魔尊大人当时晕倒得太早,关于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魔剑和闻人酌各执一词, 一时也不知究竟谁说的是正确的。
除去他们,见证了全程的仅剩下楚厌,右护法听完他们的叙述,最终站在了魔剑这一边。
“属下……”闻人酌有些局促不安,他微微抿了一下唇,“属下并没有欺瞒尊上,我确实记得是尊上折断了霁雪剑,属下绝对不会对尊上撒谎!”
何醉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把茶推到他面前,让他稍安勿躁:“本尊没有怀疑你在撒谎,先安静会儿。”
闻人酌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让他对自己撒谎,还不如让他原地自裁比较容易做到。可现在闻人酌没有说谎,楚厌和魔剑也没有说谎,只能说明——他们看到的景象不一样。
楚厌身为魇兽,本身就是幻术的制造者,自己断然不会被幻术迷惑,她看到的状况一定是真实的,那么仅剩的一种可能,就是闻人酌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之前他在晴霄派被袁崇打伤的那天,曾被人用锁链锁在了床上,闻人酌拒不承认是他干的,却说不清楚自己当时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何醉捧着手炉坐在茶桌边,看向他的眸光幽深,眼神中透出一抹探寻。
看样子,他这小护法身上藏着很多秘密,自己将他收入麾下数百年,竟到现在才有所察觉。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何醉不说话,便也没人敢开口。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什么动静,三人同时抬头看去,就见一只黑猫和一只毛色鲜艳的鹦鹉扭打在一起,滚做一团,从屋外闯了进来。
鹦鹉羽毛被叨掉了好几根,正奋力挣扎,叫道:“杀鸟啦!杀鸟啦!”
何醉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这好像是沉万春的鹦鹉。
鹦鹉在这,岂不是意味着沉万春也在夜阑峰?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下一刻沉万春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他捏住黑猫的后颈,将它从地上提了起来,从猫口中解救下了险遭荼毒的鹦鹉:“哪里来的小野猫,趁我不在偷吃我的鸟?”
黑猫被他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缩起爪子和尾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不是野猫,家养的。”何醉眯起眼来,“医仙居然远道而来夜阑峰,真是让我这寒舍蓬荜生辉。”
沉万春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这寝殿建得奢华大气,四处雕梁画栋,地面光可鉴人,不禁挑眉道:“寒舍?那我的药王谷可能是乞丐窝吧。”
他放下“小野猫”,面带揶揄地看向何醉:“看样子魔尊大人恢复得不错,都有精力说笑了——你可得好好感谢我,保你们母子平安。”
他说着,相当不见外地在何醉对面坐下了,顺手拿走桌上摆着的一碟蜜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何醉一听见“母子平安”,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他盯着那蝶被抢走的蜜饯,命令道:“放下。”
沉万春刚捏了一颗放进嘴里,正要继续拿,闻言立刻收手,把碟子推了回来:“太甜,不好吃。”
“本来也不是给你吃的,”何醉把蜜饯放到了对方够不到的地方,“正好你在,我有事找你。”
小黑猫悄无声息地溜到他身边,用爪子扒了扒他,满脸写着“我被欺负了主人救我”,何醉顺手将它抱进怀里,弃了手炉,开始撸猫。
沉万春:“什么事?”
何醉朝闻人酌一挑下巴,将之前的事悉数跟他说了:“你医术神通广大,不妨给看看,我这护法究竟是什么毛病?”
“记忆出现偏差?有时候会出现记忆空白?”沉万春陷入思考,“间歇性失忆症吗……倒也不太像。”
闻人酌垂着头,他耳根不知何时浮上一层薄红,心道尊上说折断霁雪剑的事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把绑在床上的事也说出来,他现在只感觉颈间的项圈有点紧,浑身都不太自在。
“我只见过因为修炼时走火入魔,或者修习邪功、禁术而陷入癫狂,导致记忆错乱的病例,”沉万春道,“但你这护法好像跟哪个也不沾边,他并没有发狂,更像是好端端的突然换了一个人,言行举止都和正常状态大不相同,等恢复过来以后,会忘记自己这段‘不正常’状态下发生的事,或者记忆和实际情况出现偏差,就像被人平白抹去了一段记忆,或者篡改了记忆。”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不太确定地看着闻人酌:“我有点怀疑你身体里是不是有两个神魂,当一个出现状况,另一个就会占据主导,但如果真是这样,应该早就被人发现了,你现在坐在这里,我感觉不到你体内有第二个神魂的踪迹。”
闻人酌抿唇:“我……”
沉万春:“至于你们说的金色魔火是什么东西,我也没听说过,我修道至今不过两千年,只通医术、毒功与药理,关于修真界某些可能存在的稀罕玩意,我不知道,你们几个小辈自然更不必说,如果你们真想打听,不妨去找一个人。”
何醉道:“阎雁云吗?”
“是他,”沉万春摸着停在肩头的鹦鹉,“这老东西已经当了一万年的鬼王,大千世界一切沧海桑田他都看在眼里,如果他也不知道,恐怕三界之内再找不到第二个可能知道的人了。”
何醉刚要点头,便听他又道:“不过我建议你先好好留在魔界养胎,你这身体太弱了,跟裴千鹤一战有些动了胎气,我才刚替你稳住,鬼王身上阴气太重,还是少跟他接触为好。”
“……知道了,”何醉不太想深入探讨这个话题,“你何时回药王谷?”
“既然你已经没事了,那就这两天,”沉万春扬眉道,“怎么,你已经不想再见到我这张俊脸了?你这人好生无情,我堂堂医仙,这么被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面子往哪里放?”
何醉眼皮跳了起来,忍无可忍道:“我几时招过你?自恋也要有个限度。”
沉万春哈哈大笑,忙站起身来,在对方发作之前逃离了寝殿。
何醉被他搞得有些头痛,撸猫都撸得不在状态了,他眉心微微蹙起,仔细思考着沉万春刚刚说过的话。
他之前探查过闻人酌的识海,并不存在什么第二个神魂,但识海内部的状况却很奇怪,像是被一劈两半,一半完全漆黑,似乎处于关闭状态。
他身为穿书者,或许能找到一个修真之人无法理解的词汇来解释这种情况——双重人格。
“尊上,”闻人酌还坐在原地,有些不安地开了口,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项圈,“难道那天……真是属下干的吗?”
何醉抬头看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出现类似的状况,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让闻人酌一愣,他思考了好半天,才犹豫着道:“不记得了。”
“那你在什么情况下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闻人酌摇头。
何醉半天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叹气:“罢了,你先出去吧,本尊想歇一会儿。”
谁料闻人酌竟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听他的话,而是跪在他面前,小心翼翼道:“尊上会因此……嫌弃属下吗?”
何醉与他对视,觉得他现在这表情可怜兮兮的,那眼神深处隐藏着极为克制的乞求,很像一条即将被抛弃的狗拼命想挽留自己的主人。
何醉没由来心里一软——他收留闻人酌几百年,好像也从没认真顾及过他的想法,竟不知对方体内可能隐藏着另外一重人格,这个人格能掏出锁链锁住他,想必对他有某些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他想了想,忽然伸手扣住了对方颈间的项圈,轻声道:“你是本尊亲手收的护法,既然已经收了,就不会嫌弃。现在裴千鹤金丹已碎,修为尽毁,我与他的新仇旧怨就算到此为止了,既然确定这个孩子不是裴千鹤的,本尊将他生下来也无妨,大不了等他出世再做打算,这段时间我想好好休息一下,因此——决定给你放权。”
闻人酌怔住,没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醉拿起蜜饯,抱着猫回到软榻上:“自即日起,魔界内外事务本尊不再管了,你与楚厌一人一半,需做什么决定自己敲定即可,只要不是‘向修真界开战’这种大事,都不用再来征求我同意。”
他把自己裹进被子,打了个哈欠:“本尊的日常起居也彻底交给你,只要别再弄出那些苦到我想吐的药,其他随便你做些什么。”
闻人酌跪在原地,好半天才终于消化了他这话里的含义,难以置信道:“尊上的意思是……以后愿意听属下的话了?”
何醉故意激他:“你不愿意?不愿意的话……”
“尊上不能反悔!”闻人酌抬高音量,猛地站起身来,他眼睛微微亮着,从一条“差点被主人抛弃的狗”变成了“不但没被抛弃还被奖励了骨头的狗”,他快步走到床前,夺走对方手里的蜜饯,又把赖在他怀里的猫丢到床脚,把柔弱的魔尊大人在软榻上按平,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那尊上现在就休息,没有属下的命令,不准起来。”
何醉:“……?”
闻人酌相当振奋,好像从对方三言两语间重新找回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又道:“既然尊上说想把孩子生下来,那么在找到那个人之前,属下会一直照顾尊上和尊上肚子里的孩子,属下这就去给尊上找些滋补身体的药……食材来。”
何醉有些茫然:“倒也不必,反正不知道是谁的种,就先随便养养吧,养成什么样都看他造化。”
闻人酌严肃地看他一眼,用眼神向他传递“别说话你该睡觉了”。
何醉只好闭眼装睡,直到对方的气息渐远,彻底消失在门外,这才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到屋子里确实没有小护法的身影了,不禁松口气,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从床头拿下那碟蜜饯,中途还不慎碰到了胳膊上的伤口,疼得倒抽口气。
角落里现出一团黑影,渐渐凝聚成人形,是当了许久透明人的楚厌,她看向何醉的眼神有点幸灾乐祸:“您又是何苦呢?”
何醉:“我只是想试试看,顺从他的想法之后他能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将另外一重人格引出来——如果他不出来,我也没办法搞清楚我的猜测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楚厌读过他脑子里的信息,多多少少对“人格”有个模糊的概念,算是他在修真界为数不多能交流现代词汇的人,她想了想道:“我觉得您这方法行不通。”
何醉嘴里正含着东西,声音含混不清:“为什么?”
楚厌:“他几次出现异常,都是在‘尊上受伤了’,‘尊上作死了’,‘尊上不听话了’之后,所以属下认为,您要想尝试的话,也该往这个方向努力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 何醉:好像一不留神给自己挖了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