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何醉忽然叹了口气, 他似乎已经很累了,不想再跟裴千鹤多说一句话,他一颗心已冷, 缓缓道:“既不折剑,就拔剑吧。”
“本座倾心于你, ”裴千鹤忽然道, “我们当了八十年的师徒,时间虽短,但相处之时的点滴,本座一天也不曾忘记。”
他自顾自地说着, 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本座最后悔的一件事, 就是当年取你的血铸剑,我自知已铸成大错, 不求你原谅, 自即日起, 我卸除晴霄派掌门,将当年全部的真相告知天下,我愿遭受万人唾骂,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语气近乎恳求,何醉却只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万人唾骂又如何,我已被唾骂千年, 你觉得这点虚情假意, 就能打动我吗?”
他冷笑了一下:“你敢舍弃名声, 却不敢舍弃修为,你已在炼虚巅峰,三百年内必将合道飞升,破碎虚空而去, 这个世界一切骂名再与你无关,背负区区三百年骂名,在你修仙生涯中不过弹指一瞬,你当然敢这么做。”
“我太了解你了,裴千鹤,你的人像你的名字一样金玉其外,像你的剑一样道貌岸然。”何醉上前一步,“你不是想要我的血吗?你心心念念的神鸟之血,你宁可放弃名声也不肯放弃的神鸟之血——”
他说着解下了自己掌心的绷带,招出魔剑,将那道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再次割开,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用力挤压伤口,把流出的血滴进倒在地上的魔狼嘴里。
“你可看清楚了,”他说,“我就是把这血给畜牲,给狗,也绝对不会再分你一滴。”
鲜红的血溅在雪地上,让裴千鹤瞳孔骤然收缩,何醉再向他逼近一步,执起手中剑:“还有这把剑,你可还记得?”
裴千鹤视线落向剑身,那魔剑漆黑,布满饮血用的诡异花纹,剑的款式却格外熟悉,剑格之上竟生着一只血红的眼,正充满戏谑地看着他。
魇术已经失效,这把剑第一次以真正的样貌展现在他面前,他忽然倒抽冷气:“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亲手为我锻造的剑,我将它做了一点改动,变成了一把魔剑,”何醉相当满意他这种吃惊的表情,唇边笑意加深,“此剑名为——祸世。”
“……离惑!”
“你现在很生气吗?”何醉恶劣地说着,“我毁了你亲手锻造的剑,糟蹋了你视为珍宝的血,你应该生气。既然生气,那就来速战速决,我若败于你,你依然是万人景仰的仙道至尊,我若胜于你,今日你就在这里身死道消,修真界再无溯玄仙尊!”
他身上修为压制已解,魔气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手中剑骤然刺出,依然是那一招用过无数遍的落梅第一式。
裴千鹤本能挥剑招架,两剑相交,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几乎擦出了火花。
何醉一击不中,立刻改换招式,就在裴千鹤再次准备招架时,剑势却诡异地一偏,剑气斜飞而出,精准地击中了正在远处的青如。
剑气削断了她一缕头发,同时斩落她身上的捆仙绳,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听得何醉低声道:“快滚。”
“多谢魔尊了!”沉万春一把将徒弟拽上飞行法器,一秒也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腾空而起,“今日我欠魔尊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需要,药王谷随时恭候,万死不辞!”
两人迅速消失在视线尽头,裴千鹤眸光一暗:“你宁可分心去救他们,也不愿跟本座说一句好话?”
何醉嘲讽道:“好话金贵,你也配?”
“尊上!”楚厌突然插话进来,“磬钟长老带着一群内门弟子赶过来了!”
“去拖住他们,”何醉冷笑一声,“记得告诉他,如果不想晴霄派这些小辈白白牺牲,就给我滚远点!”
他说话时手中剑势不停,招招不留情面,直冲着对方要害而去,一时间山上剑气激荡,造成的气浪让其他人难以近身。
“尊上……”闻人酌紧紧盯着那道人影,他牙关咬得死紧,却不是因为疼,他眼中似燃烧着滚烫的怒火,这股火一直烧到心里,烧到丹田,浑身经脉都变得灼热,魔气像是被怒意点燃,疯狂地燃烧起来。
尊上已有身孕,本该好好休息,却不得不在这个时候与裴千鹤开战,而他身为护法,居然帮不上一点忙,只能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
不擅长战斗的楚厌都去阻拦磬钟,而他偏偏只能坐在这里疗伤,他从没像今天这般觉得自己没用过,尊上救了他的性命,给他容身之所,他却不能给尊上回报,不能替他排忧解难,不能替他打败裴千鹤!
闻人酌唇角溢出鲜血,他死死地盯着那道白影,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自爆魔丹,跟他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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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晴霄派一座无名雪山上。
檀未长老站在山头,他远远眺望着主峰的方向,即便是这个距离,也能看到那上面不断交织的仙气与魔气。
景云在他身边,一脸焦急道:“师尊,我们真的不去支援吗?”
檀未手中的拂尘被寒风吹得轻轻扬起,他神态与平常截然不同,此刻脸上并无半分笑意,颜色极浅的眸中倒映着这万顷雪山,不知是何情绪。
忽然他没前没后地开了口:“你想活吗?”
“什么?”景云一愣,下意识答,“弟子自然是想活的。”
“既然想活,就别去参与这场战斗,”檀未将拂尘一拨,从视野极佳的高处退了下来,“将那几个魔族的身份告知掌门,已是我为晴霄派做的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晴霄派是生是灭,溯玄仙尊是死是活,再与我无关。”
“……师尊您在说些什么?!”景云惊得睁大了眼,“这种生死存亡之际,我们居然要临阵脱逃?”
“并非临阵脱逃,只是裴千鹤当年所做的一切,而今终于得到反噬,真相将会大白于天下——当年不知尚可不治己罪,现在知道了,却还要向着他说话,恕我做不到。”
景云咽了一口唾沫:“难道……之前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檀未却不再答,他独自走在了前面:“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天下之大,也非晴霄派不可,仙道至尊的位置,是该换一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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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峰上的战斗还在胶着。
两人已不知过了多少招,彼此的气息都有些乱了,山巅之上一片狼藉,两位炼虚境大能交手时造成的气浪将山上的一切碾为齑粉,裴千鹤的仙府已化为灰烬,徒留满地寒梅余香。
两人各自退开一步,给了彼此喘息的空档。
“你赢不了我,”裴千鹤拭去唇角血迹,纵然浑身已伤痕累累,手中霁雪剑上依然无一丝尘垢,“你的剑法皆由我传授,纵然你使出千变万化,亦不离其宗,想凭我的剑法打败我,你办不到。”
“是吗,”何醉的状态也不比他好到哪去,但他双眼格外亮,好像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战斗过了,他唇角忽然浮起冷笑,“我便是要用你的剑法打赢你,让你从这剑道第一的位置上滚下去,你意下如何?”
“别胡闹了,”裴千鹤皱起眉头,语气一如教训不听话徒弟的师长,“你现在收手,一切还能挽回,本座不想杀你,别再逼自己了!”
“我却想杀你。”何醉手中魔剑漆黑,他右臂在战斗中被割开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顺着苍白的皮肤淌落,流进剑身上诡异的凹槽里。
随着凹槽内的血液越聚越多,剑身渐渐起了变化,漆黑的魔气不断溢出,在何醉身后的阴影中聚集起来,凝聚成了一头魔兽的样子,这头魔兽生着血红的眼,正用戏谑的眼神打量着裴千鹤。
裴千鹤后退一步,心头剧震:“你干了什么!”
何醉唇边笑意扩大:“谛妄虽弱,却遇血而强,饮下多强的血,就能激发出多大的力量——不然我们来赌一把,我手中这把灌注了谛妄之力的魔剑,能不能撼动你的霁雪。”
“你疯了!”裴千鹤眉头紧锁,语气中已有怒意,“你居然养着这种恶兽,谛妄是什么东西,你就不怕被它反噬,被生生撕碎吗!”
“我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过问,不必在这里假惺惺地关心我——我的好师尊。”
何醉说着,手腕一翻,掌中剑魔气翻涌:“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师尊!”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先动了,滔天魔气归为一剑,依然是那招落梅第一式。
离惑魔尊已三百年不曾离开夜阑峰,那些后加入晴霄派的小辈根本没见过他真正释放实力的时候,整座山巅被楚厌用魇域隔绝起来,外面的人纵然进不来,却能看到里面的战况。
那一剑看似稀松平常,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剑刃无声地割裂了空气,直朝裴千鹤而去。
裴千鹤挥剑抵挡,却不想这一剑的力道如此大,何醉那瘦到仿佛握不住剑的手腕,却在这时握出了千斤之势,魔剑剑尖抵住了霁雪剑剑身,浓郁的魔气汇聚在那一点,竟推着裴千鹤生生倒退了数十丈。
被魔气撕裂过的空间这才迟迟地扭曲开来,发出成串的爆破音。魔气在那针尖似的一点上凝聚到极致,便听“咔”地一响,那把用神鸟之血淬炼而成、坚不可摧的霁雪剑,剑身上竟出现了一丝裂纹。
裴千鹤瞳孔骤然收缩,他持剑的手一抖,剑身倾斜,魔剑便擦着剑刃继续向前刺出,直直地没入了他的胸口。
他的仙体被魔剑轻易破开,那剑刃贯穿皮肉,带来刺骨的寒冷。
紧接着,无数魔气顺着剑身上诡异的纹路注入他的身体,猛地在他体内炸开!
“……呃!”裴千鹤沉闷地痛哼一声,再也维持不住表面上的仙风道骨,他雪白的道袍被鲜血染红,半边身体的骨骼经脉皆被魔气炸碎,灵台受到了巨大冲击,险些就此晕厥。
下一刻,那把深深嵌进他体内的魔剑又被残忍地抽走,鲜血喷涌之间,他再次倒退数步,踉跄着站稳。
何醉提着剑,剑尖不断往下滴血,他气喘吁吁,想要再次发起攻击,手臂却仿佛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刚刚那一剑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魔气,丹田甚至出现了短暂的枯竭,他体内那个正在孕育的幼小生命失去了魔气供给,突然开始造反,导致他现在腹痛难忍,全身力气被抽光,额角沁出了冷汗。
他死死地盯着裴千鹤,眼中透出极度的不甘。
明明只需再出一剑就能折断霁雪,可他偏偏没有力气了,他倾尽全力才在那把剑上造成了一丝裂纹,努力就要白费了吗?
他不甘心。
如果这次没能成功,以后恐怕再找不到机会杀掉裴千鹤。
何醉咬紧牙关,他看不到自己现在双目赤红,黑发散乱,几乎已在发狂的边缘。
裴千鹤呕出一口血,那根剑般挺拔的脊梁终于弯曲下来,他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胸口,握剑的手剧烈颤抖,身形微微打晃。
两人都已到了强弩之末,谁也没有力气再出招,现场一时僵持了下来。
何醉指尖抽动,就在他想要拼了这条命给裴千鹤最后一击时,忽然有道熟悉的气息从背后靠了上来,他视野一暗,被身后那人捂住双眼,闻人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尊上,您累了,该休息了,剩下的事,就交给属下吧。”
这声音似带着一丝蛊惑,与闻人酌平常的腔调并不完全相同,何醉只感觉全身都被对方的气息包裹,这气息极暖,驱散了他体内的寒意。
身边全是闻人酌的气息,耳边全是闻人酌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握剑的手一松,魔剑“当”一声掉落在地。
“睡一会儿吧,”那声音说着,温热的鼻息打在他颈边,“属下会替尊上处理好剩下的事。”
何醉内心强烈的恨意忽然便消退了,他渐渐平静下来,合上了眼。
他太累了。
他所修炼的魔功可以在瞬间发挥出极强的爆发力,却难以维持太久,现在他力气已经耗尽,疲惫不堪的识海渐渐沉寂下来——
他睡着了。
就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在裴千鹤面前,在魇域之外无数晴霄派弟子的窥伺之下,放下了一切戒备。
闻人酌轻轻把他放在树下,他右臂已断,用仅剩的左臂搬动一个人稍显吃力。他安置好了何醉,这才重新起身,将视线投向已经重伤的裴千鹤。
裴千鹤单手撑着一棵梅花树,艰难维持着自己不倒,他体内入侵的魔气翻搅,撕裂一般剧痛,让他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闻人酌就这样走到他面前,他满身是血,左眼之中金光流转,他便用这双颜色奇异的异瞳凝视着裴千鹤,缓缓道:“你欠尊上的,该还回来了。”
裴千鹤看他一眼,纵然身受重伤,却不觉得区区一个化神境能将自己杀死,他重新拾回了一点力气,再次执起霁雪剑,朝对方挥出。
闻人酌侧身一闪,轻易躲开了他的攻击,下一刻令裴千鹤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对方竟徒手攥住了霁雪剑锋利的剑刃,任凭魔体被剑锋割开,掌心一片鲜血淋漓,他却全然不觉得疼,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裴千鹤神色一凛,立刻想把剑抽回来,可剑刃被对方死死抓住,竟无法夺回。
更多的血顺着闻人酌手腕淌了下来,他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只盯着裴千鹤道:“尊上想让你死,我却不想,死这种事太过简单,怎么能便宜了你这种人渣?”
他的手正握在霁雪剑上的裂纹处,掌心招出魔火,魔火却不是漆黑的,而像他的左眼一样燃烧着金光。这金色的火焰带着逼人的热度,霁雪剑被包裹进这团火焰里,剑身传来诡异的声响,行将不堪重负。
裴千鹤瞳孔微缩,再次用力拔剑,依然没能拔动。
怎么回事?
面前这人……他此刻显现出来的修为,根本不止化神境!
这团金色的火焰带着难以忽视的威慑力,也绝对不是普通的魔火。
“我要让你尝尝当年尊上体验过的滋味,”闻人酌露出报复一般的笑意,“让仙道至尊裴千鹤修为废尽,从云端跌落进尘埃,成为修真界的罪人,被世人唾骂千年——让你一辈子求而无应,爱而不得,可你偏偏还要活着,亲眼看着自己寿元将近,终老此生!”
他说着手上加力,就在一片令人牙酸的碎片崩裂声中,霁雪剑被那金色的火焰生生灼断了!
那金火仿佛能融尽一切,连他自己的身体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灼烧,左手在剧烈的燃烧中被烧焦了皮肤,燃得只剩下骨骼,他却好像全然不觉得疼,继续朝对方逼近,一掌打在了对方胸口。
裴千鹤再无力气招架这一击,整个人被击飞出去,体内那颗金丹在魔气冲击下四分五裂,他猛地呕出一口血,几乎昏死过去。
“闻人酌!”楚厌突然从天而降,她脸色有些苍白,体力即将耗尽,“我挡不住了!别再跟这狗东西耗了,我们快点离开!”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周围空间传来破碎声,魇域彻底被破,磬钟长老带着一干晴霄派弟子冲了进来。
楚厌强行咽下一口滚到喉头的血,刚想拉着闻人酌逃离,就见这位也耗尽了最后一点力量似的,掌中火焰骤然熄灭,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楚厌:“……”
眼看着磬钟长老磐石般的身躯从天而降,她这不擅长近身战斗的魇非得被体修一掌拍回原型,就在她头皮发麻之时,忽从山下窜出两道巨大的黑影,一条足有十丈长的大蛇骤然出现,一尾巴将磬钟抽到一边,巨大的身躯一扫,无数晴霄派弟子在惨叫声中被抽飞了出去。
另一道黑影则是只两人高的黑猫,它灵巧落地,伸爪一勾,将负伤的魔尊大人和两位护法全部甩上脊背,闪电般窜离了山巅。
离开前的最后一秒,还不忘用尾巴卷起了那条奄奄一息的蠢狼。
大蛇紧随其后,两头魔兽携一众残兵败将逃离了追杀范围,楚厌骑在黑猫背上,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再次张开魇域,他们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夜空之中。
一轮明月自云层后面探出,皎洁的月光洒泻而下,照亮了被鲜血染红的晴霄雪峰。
作者有话要说: 全员战损……醉醉这次该老老实实回家养胎了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