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这一哭,把长久以来,一肚子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辛扬柔声安慰了娟子几句。
大概是两个人都发觉这样站在路边——一个青年男子旁边,一个小姑娘哭哭啼啼,要是有人经过,难免引人侧目。娟子渐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擦了擦眼泪,和辛扬一起走进药店去买解酒药。
两人回到ktv包房,只见小林子斜倚在沙发上鼾声大作。栗刚蜷缩在沙发里睡着,还时而咿咿呀呀地梦呓两声。刘正在和陪他的女孩儿坐在一旁低声说着话,看样子聊得很投机。另外两个小姐姐坐在一起闲聊。整个包房里没人再唱歌,显得很安静。
娟子打来温水。辛扬把栗刚和小林子挨个唤醒喂药。这两人乖乖地喝了药,身子一歪,又睡了过去。
辛扬一怕吵着这哥俩儿休息;二来也没了唱歌的心情。看着那两个小姐姐待在那里也无聊,栗刚和小林子也不用人陪唱陪酒了,便付了两个人的小费,让她们走了。
辛扬又安慰娟子几句。娟子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了。这小丫头情绪掌控能力还是蛮强的,正如她的长相,清纯里透着一股艮劲儿。
辛扬问起娟子的经历。娟子压抑已久,潜意识里其实早就盼着能对一个人敞开心扉,尽情倾诉,一吐为快了……
娟子其实才只有十六周岁。她名叫王文娟,是蜇**元人。
虽然是在山区的贫困县,但是和父母还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一家四口,倒也其乐融融。
其实很多穷苦人的生活都是这样,老话说:穷得都不知道穷了;苦得都不知道苦了。形容穷苦人虽然物质上极度匮乏,但是也习惯、适应了艰苦的岁月,只要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一起承受着生活的艰辛,却也能苦中作乐,痛并快乐着。
可是生活的残酷性往往就体现在雪上加霜、命运多舛上。生活过得好的,常有锦上添花;生活原本艰难的,却常常祸不单行。
在王文娟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得了重症糖尿病,病情恶化得很快,一个月里倒有一大半时间卧床难起。虽然生活上还能自理,但是着一点儿累都不行,基本上算是失去了劳动能力。
文娟的母亲在一个小加工厂里做工人,是操作小型冲床做冲压件的计件工。为了补贴家用,又从厂里领了一项手工加工活儿——做外包装的塑料袋。
做塑料袋这种加工活也是计件。这种活儿如果是手头儿麻利的熟练工快速干一个小时,也就是挣七、八块钱。但是这种活儿虽然需要手脚麻利、很有效率,却不是重体力的劳作,妇女、儿童都干得了。
文娟一家都很勤劳节俭。所以虽然生活清贫,却也曾经有点儿积攒。只是文娟爸爸的病有两种常用药都比较贵,早就耗掉了家里的积攒,并且在亲戚那里也借钱、拉了饥荒。
文娟和弟弟文彬都非常懂事,姐弟俩儿小小年纪就包揽了大部分的加工活儿。手脚麻利,起早贪黑地干。
姐弟两个每天在天不亮就起床,洗漱早饭后,干上一两个小时的加工活儿才赶去上学。下午放学后帮着伺候爸爸、做饭。饭后做完功课就干加工活儿直到深夜。每次都是爸爸妈妈强轰几次才去洗漱睡觉。
文彬每天中午午休的时候,都要从学校跑上五里路,进了家门赶紧热饭、吃饭,之后就开始做上半小时的加工活儿,再跑回学校……每一个勤劳的穷苦人都是与时间赛跑的人啊!
到了文娟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家里的经济状况更是捉襟见肘。尽管文娟妈妈加班加点的拼命干活,小姐弟两个也是抓紧一切课余时间干加工活儿,可是架不住文娟爸爸那些如同阎王债的医药费的逼迫,经济越来越困顿,向亲戚借钱也都借遍了。
文娟的学习成绩在全年级里数一数二。中考毕业时,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县一中。
考上了重点高中——县一中,就相当于是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大学校门。娟子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跑到后山僻静无人处,又是笑,又是哭。直到最后哭干了眼泪。因为她早就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不再上学。
娟子决定结束初中学业后,就去工厂上班挣钱,帮家里度日,帮家里供弟弟把书念下去,直到他大学毕业。
弟弟王文彬的学习成绩也是在班里名列前茅。文彬人虽小,却十分懂事。他就读的学校离家里有五里多路。他为了能多帮家里干些加工活儿,总是掐着时间出门,一路小跑。一天要跑两个来回儿。以至于后来成了“飞毛腿”,在学校的运动会上中长跑成绩斐然。他不禁跑了第一,而且还拉下跑第二名的同学很大一段距离。
体育老师说文彬是个练田径的好苗子,要招他进田径队。可是文彬却坚定的一口回绝了。任凭体育老师如何劝说,文彬只是笑着摇头。说自己不愿意练长跑,怕苦,嫌累。气得体育老师拂袖而去。
自古有道是:穷文富武。读书这件事虽然很耗脑力心力,但是体能消耗毕竟很小,一个穷书生,每天有几两嚼谷就行。
可是习武之人就不一样了,关键就是体能锻炼,需要补充足够的营养。
这练体育就像练武术一样,长跑的运动量大,吃得多,营养还要跟得上,而且运动鞋也很费。这无疑会加大家里的经济负担。
这件事过了一段时间后,文娟才辗转得知。文娟自然知道弟弟的心意,不禁悲从中来,直哭红了双眼。
文彬哄了姐姐很久,文娟才算是止住了眼泪。从那时起,王文娟就狠心做了决定:一定在初中毕业后就去工厂上班,说出大天来,也不能再让弟弟放弃改变命运的好机会了!
文娟虽然下定决心不再读高中,但是她仍然好好学习,对于她来说,像这样的学习生活过一天就少一天了。她知道,这很可能会成为她这一生中不会再次拥有的学校生活了,这段时光无比宝贵,过去不再!
文娟初三最后一个学期里,常常在操场上、教室里久久流连,她珍惜着在这里的每一刻时光……
当文娟拿到了县一中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时,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几次要狠心撕掉,终究还是下不去手。最后,她把录取通知书藏在她衣柜的最底层的衣服口袋里。
文娟对父母说没有考上高中,也不想再读职专什么的了,想去工厂上班。
文娟的爸爸妈妈也没有多劝。他们知道女儿是要尽快挑起家里的重担。两个孩子都是那么懂事、优秀,可是在这个困顿的家里,又实在是委屈了他们。文娟的父母也是心里五味杂陈。
凡为人父母者,无不将子女看做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每个人的生命终究是有限的,可是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便有如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延续。
所以民间有谚语:都是疼小不疼老。虽然这句话更多的是用来喟叹一个人对自己的父母终归是不如对自己的儿女那般无微不至。但是这句话也从另一方面阐述了这个不争的事实。
文娟的父母自然也不例外。他们也希望女儿能够多上几年学。但是真要是那样,家里的经济状况能允许吗?现实就是那么残酷,有心无力从来都是人世间最折磨人的事情之一……
王文娟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她决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咬着牙坚持下来。她进了母亲上班的那家加工厂,做的工作是用一台微型冲床冲压不锈钢板材的圆形工件,也是计件工。这个工作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女孩儿也足以胜任。
在工业上有一个规律,但凡是不需要花大力气做的工作往往是最累人的。这类工作看上去貌似轻松,但是需要快速的、频繁的不断重复简单动作,每天一干就是十来个小时,所牵动的只是某几处肌肉,但是却不可替换,所以干久了最容易出现身体某一两个部位的劳损。
文娟能吃苦,总是尽量快、尽量多干。计件的活儿一般都是几个人在做同样的工作,有时候会呈现“僧多粥少”的现象,你做的慢,人家就把活儿都做完了,你便挣不到计件工资了。所以往往都是抢着干。可是做快了,不仅仅是劳损,而且容易出危险。
娟子上班不久,很快就熟练了,干得飞快,却从未出过工伤。只是尽管她勤快能干,却也挣钱有限。
临近中考还有一个多月,娟子说什么也不让文彬再帮家里干一点儿活儿了。从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娟子就强烈阻止弟弟文彬再帮着干加工活儿了。
虽然拗不过姐姐,但是文彬放学到家要比文娟下班到家早一个多小时。文彬就偷偷地干一个多小时的加工活儿。
有一次文彬忘记了时间,文娟那天又回来的稍微早了一点儿。文娟看到后痛斥了文彬几句,文彬反驳了两句,气得文娟打了弟弟一个耳光。
虽然文娟只比文彬大了一岁,但是从小就对这个弟弟特别关心爱护,文彬也一向很听姐姐话。姐弟两个性格也都温文尔雅。
可这回,明显姐弟两个都暴躁了起来。这是他们小小年纪就面临生活的重压;面临人生中重大的抉择与痛苦无奈地放弃、牺牲,所带来的内心冲突与不安啊!
文娟说,如果文彬再敢干加工活儿,她就不再让妈妈领加工活儿回来了。
文彬也只得答应了姐姐不再偷着干活儿。但是也提出每天放学回来写完作业、复习功课后,在临睡前干一会儿活儿,也算是换换脑子,并不耽误学习。文娟打了弟弟后,也是心有不忍,便也松了口。
但是也要文彬保证,他的所有大小考试的成绩都不能低于班里前三名。只要进不了前三名,就不许再干加工活儿,而要全力以赴的多做练习题。
偏偏这姐弟两个的脑子都很灵光。也不见文彬怎么复习功课,却每次考试几乎都是在班里考第一名。
文彬的学习成绩是铁定能考上县一中的高中的。文娟为弟弟感到骄傲,却也深深地担忧……
正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慢又遇打头风。临近中考,文娟和妈妈工作的加工厂订单锐减,效益每况愈下。
这可把文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文娟妈妈也是愁的不行,只四十岁出头儿的人,白头发便钻了出来,眉头也不禁又拧得紧了一些……
文娟一空闲下来就四处去找同学、亲戚,打听哪里有招工或者能承揽家庭作坊式加工活儿的,但却一直也没有半点儿头绪。
文娟心急如焚,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这又怎么能瞒住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弟弟呢?
文彬本来打算一考完试就大量做加工活儿,甚至是让妈妈找加工厂的老板说说情,去工厂打一个暑期的短工,也好多挣些学费。可是现如今工厂的产量却连现有的工人都用不上了,哪里还再需要打短工的?
这个夏天热得出奇的早,这个夏天也出奇的热。
文娟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中考放榜的通知。这天她听到以前自己班上的同学说其表妹接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文娟忙跑回家去问弟弟文彬。
文彬却说考试那几天连拉了几天肚子,身体虚脱,整个人精神都不好,所以临场发挥的不好,考得一塌糊涂。
文娟怎会相信弟弟的话呢?她知道,这是一年前的那一幕又要重新续演了。
文娟自然知道弟弟文彬也像自己一样,要作出那个艰难而巨大的放弃。她知道这个放弃将是一生的遗憾,是无数个难眠之夜和揪心抓肺般的痛苦。
决不能让弟弟再走自己的老路!这个家里,不能每一个人都这么无声无息地牺牲掉!她不甘心!
文娟当初作出牺牲,就是为了能让弟弟读高中,将来上大学,甚至读研究生……
文娟把弟弟叫到了山上。
站在涯边,视野开阔,可见远处如岱青山。一年前,她就是在这个僻静的地方,痛哭呐喊,发泄心中愤懑的。
文娟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劝解弟弟。说到伤心处,泪流满面。
文彬只是一声不吭。
文娟一拳一拳使劲地地擂着文彬瘦弱的胸膛。文彬铁青着脸,牙咬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说。他紧紧地攥着双拳,指甲都刺破了手心。
文娟逼着弟弟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告诉他,如果不听话,她就从这崖上跳下去,决定不活了。
文彬恨恨地道:“已经撕碎了!撕得粉碎,扔进了大青河里。”
文娟嘶喊着:“我不信!我不信!你给我拿出来!给我拿出来……”
文娟一遍一遍地嘶喊着,吼得声嘶力竭,吼得嗓子完全哑掉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咿呀”的像一个着急说话的哑巴……
文娟不仅是因为嘶喊而哑了嗓子,也是因为急火攻心。
文彬被吓坏了。他不敢再执拗下去,“咕咚”一声给姐姐跪了下来:“姐,你别生气了,你别吓我啊!你别吓我……”
文彬吓得抱着姐姐的腿大哭。
文娟疯了一般,俯下身,一拳一拳擂着文彬的后背,简直是要打死文彬的节奏。
文彬哪里还顾得上疼痛,只是哭着摇唤着文娟,一遍遍地说:“姐,我错了,你别着急了,别着急……咱回家,我给你拿通知书……”
文彬害怕了,终于松了口,答应马上回家拿出录取通知书来。
文娟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眼前一黑,身子向后倒了下去。
文彬正双膝跪在地上,抱着姐姐的双腿哭。感到文娟的身子向后直愣愣地摔去。赶忙扶住了姐姐。
文娟缓过神来,长出一口气,如同在心口搬开一块大石。整个人如同死过一回般,浑身没了半分力气。
文彬蹲下身,背起姐姐,走出去一大段路,文娟这才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