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之后, 锦棠自然得是与别的命妇位起,先入坤令宫见皇后。
阿荷则与各家的姑娘们一起, 由宫里的姑姑们领着, 先到今夜开宴的交泰殿中等待帝后与小公主的到来。
放眼望去, 整个德班的姑娘几乎全都来了。
不用说,个个儿都打扮的别出心裁,美不胜收,尤其是冯宝君,丹碧纹的纱质阔袖短袄,豆绿面的挑线裙子,行步时秋风微拂,下面一条腥红面的洒腿长裙, 于这夜晚缥渺如仙子一般,临风几欲归去的漂亮。
而牛素真则是一身桃红面的蜀绣,衬着她娇嫩明艳的肌肤, 一样的美不胜收。
阿荷在外面看惯了自家的皮野孩子们, 其实挺喜欢有几个异性姑娘,而且,她本性好美, 瞧着这些大姑娘们, 便止不住的打量。
而她虽说衣着不比这些姑娘们差, 耳中的珠子,手上的镯子,无论那一样都价值连城, 惹得一众姑娘们沿路啧啧而叹。
可她手里搬着个狼伉家伙,实在是大大的煞风景。
沿路经过的宫婢与太监们见了,也皆是笑嘻嘻的,迎面就说:“别的姑娘们难认,这个必是小阁老家的。”
阿荷也只能苦笑。
“陈以荷,你要福荣公主送的,这究竟是个甚东西?”牛素真简直是幸灾乐祸。
冯宝君柔柔儿的笑着应道:“什么东西,据说是陈以荷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
陈淮安打的小床,在这些大姑娘们的眼里,简直俗不可耐。而陈以荷,就因为这张小床,简直就成了个笑话一样。
她不比别的姑娘今夜都是来大展奇才,要叫太子一眼相中的,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况且,她天生性格里有她父亲那般乐观开朗,又没心没肺的一面,理直气壮道:“这有甚,不定福荣公主就最喜欢我这张小床呢?”
一众姑娘们顿时全笑出声来。
当然,大家的礼物都轻便得多,也走的快,不一会儿就把小阿荷给落下了。
她反正也不急,搬小床搬累了,见一株海棠果叶茂枝繁,正是成熟的时候,随将小床一搬,就坐到了下面,摘了枚海棠果下来吃着。
海棠果是个酸物,宫里的果树只为观赏,又不施肥,果子自然不好吃。
才嚼了两口,阿荷便见太子朱玄林的大伴德胜疾匆匆而来,走到半路时,忽而止步:“殿下,您疾疾招奴婢前来,有何事情?”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疾步走了过来,负手往前走着,语简而疾:“诸位姑娘们都到交泰殿了吗?”
德胜道:“除了陈以荷,全都到了。殿下,您确定真要当众公布杀害高丽王世子的凶手?”
这人道:“高丽王与鞑靼部联合,不日就要开战,此时不把当年的真相拷问出来,更待何时?”
这俩人走的疾快,再后面还说了什么,阿荷就没听到了。
不过,这整座宫里,能让德胜称之为殿下的,就只有朱玄林一人。
这么说,前面走的真是太子?
阿荷想起陈儒宁说的,说太子归京至少半月有余,躲着不肯出面,就是为了让皇后替他退婚,防他难堪的话,越发肯定前面那高高大大,瘦瘦的男人是太子了。
将小床一扔,她立刻就追了上去。
朱玄林早已不是当年清瘦的样子,瞧上去人高马大,背影阔阔,行起路来疾步如风,阿荷才拐过一个弯子,他已经不知转到何处去了。
她还要往前追,一阵乐声响起,皇后的鸾驾已经过来了。
想当初,小公主死后,罗锦棠也有多年不曾入过宫,这还是她除了逢年过节之外,难得一回入宫,要是一会儿皇后入了交泰殿,别的姑娘们都在,独独阿荷不在,皇后肯定会借故发难罗锦棠。
阿荷于是只得又折回去搬自己的小床。
搬着小床,她连蹦带跳跑了个快,总算是快了皇后一步,进了交泰殿。
交泰殿中设席,自然是帝后,并太子坐于高位,而前来参加生日宴的命妇,并诸家的贵女们,则分两列而坐,在整座大殿的两侧。中间则是表演歌舞的地方。
阿荷来的最晚,姑娘们给她留的位置,当然也是最差的。
就在靠近西侧角门最边上的角落里,她被挤在根柱子后面,看什么帝后,太子,福荣公主,她能看到的,就只有一根柱子而已。
她才落坐,帝后带着福荣公主,已是相携而入。
站起来行礼的时候,阿荷侧首往外,听见姑娘们一阵的悸动,有人说道:“来了来了,太子殿下来了。”
王秀卿头都快变成长颈鹿了,哎哟一声道:“那真是太子,我还只当是朴夫子呢。生的可真够老气横秋的。”
阿荷个子比她们高,也只看到一个身材高高的男子疾步进大殿,因殿中皆是灯,太黯,并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缓步至殿中,忽而低头,当是在行礼:“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皇帝说道:“平身便是。你久不在京城,也给诸家夫人们见个礼,须知,这些夫人里头,或者就有你将来的老黄河。”
人群中于是响起一阵低低的浅笑来。
夫人们坐在前面,众家姑娘坐在后面。
所谓老黄河,就是丈母娘的意思,这话自然也是在暗示诸家夫人们,太子的嫔与良娣,要从这些姑娘们之中来选了。
朱玄林遥遥瞧锦棠坐在最上首,双手抱拳对着她一拜,这才又抱臂环礼,左右而拜。
不比年青小姑娘们总喜欢貌比潘安,玉树临风的温柔才子,太子身材高大,面貌朗朗,一派男子气概,诸位夫人们,有那想攀龙附凤的,自然心中极为欢喜,至于没有攀龙附凤之心的,也得由心赞一句:国有如此男子气概的储君,真乃我大明幸甚。
“听说高丽王世子叫人杀害了,两国眼看就要用兵,你们知道否?只怕太子不久又得出去打仗呢。”王秀卿唧唧喳喳,脑袋往前在的牛素真那儿凑着。
牛素真今夜安心要在太子面前露个脸,也不知给福荣公主准备的什么礼物,不停的将一只一尺见方,紫檀木的匣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别过头,她道:“小声些呗,你是怕太子瞧不见你如此作丑的样子还是怎的?”
“那你说,今儿他是会让皇后替他挑选嫔妾,还是直接自己来?”王秀卿依旧在拽牛素真的衣袖。
就在这时,冯宝君厉眼瞪了过来:“王秀卿,你要再敢多嘴,我就喊郭嬷嬷过来,让她把你扯出去。”
王秀卿坐的位置不好,心里正不舒服着呢,回过头来见陈以荷坐的位置更差,颇怜悯的问道:“陈以荷,你要不要坐到我这儿来?”
阿荷笑着说了声不必。
此时该上宴了,宫婢们躬着腰,来回的上着甜点,汤品,以及者类小凉菜。
前面的诸家夫人们,自然是一人一宴一几,而后面的诸家姑娘们,则是三人一几,可以聚在一处吃,恰好也可以说说话儿。
到底皆是十五六的少女们,不一会儿,大家就开始凑到一处,唧唧喳喳了。
乐起,按理应该有宴的,但是今夜也不知皇后是怎么准备的,居然连宴席都没有,整座大殿之中空空荡荡,就只有姑娘们刻意压在喉咙里的说话声儿。
趁着这个机会,内命妇们,并诸家的姑娘们便悄悄儿的,趁机上前给小公主送礼物。
皇后怀里的小公主,算得上老来得女了,生的有几分肖似于皇后,才三岁的小丫头,安静又乖巧的坐在皇后怀里,两只眼睛圆懵懵的,无论见了谁,皆要甜甜的叫上一声嬢嬢。
轮到赵香荷送礼物的时候,她送的,是一幅色彩非常鲜艳浓烈的画,上面画着一只瞧起来格外可笑的玩偶,像只羊,但是有圆圆的大眼睛,还有卷卷的毛发,福荣公主一瞧见,就轻声叹道:“母后,福荣喜欢。”
“福荣公主生的,可真像当年的小公主。”赵香荷于是喃喃而语,柔声说道。
一听小公主三个字,皇后整个人就不对了,她眼眶红了片刻,转过身对皇帝说:“皇上,整整七年了,这整个大明国内,怕就只有妾身与阿荷还记得我们的小公主吧。”
皇帝顿时皱眉:“梓潼,今儿是福荣的生辰宴,就不要再提那一个了,可好?”
那一个长到七岁上,因为皇帝太过珍爱,不知道该起个什么名字才好,便一直小公主小公主的叫着,结果没能长成人就死了。
皇帝是男人,心大些,有了这个,就忘了那个,可是皇后忘不了啊。
她道:“本宫也不想旧事重提,可是,放任孩子溺水的凶手,有人真心悔过,七年来每一日都在忏悔自己的过失,给本宫抄了千卷佛经,而另一人,自打小公主死之后,便从来不曾探望过本宫一回,于这皇宫这中也绝了踪迹。
本宫因她是将来太子妃的人选,好心好意请她入女院读书,她却于私下勾搭男子们进出女院,全然不掩行迹。如此不说,甚至于,哀家还听贤德女院的洪莲洪山正说,她是整个书院里唯一会高丽语的女子。您也知道,高丽王世子之死,迄今为止犹还迷雾重重,您难道就不该查查陈阁老一辅,以及他们府上的女儿,陈以荷?”
阿荷心说果然,这一回我是来对了。
她今儿要不来,私下勾搭男子污名,高丽王世子的死,皇后还是得硬栽到她的头上。
而随着皇后这高昂的一番陈词,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了,就坐在侧首的罗锦棠身上,殿中也顿时一片哗然。
阿荷蓦的就准备要站起来。
她早知今日皇后有此一着,也是卯足了劲儿的准备着,这就准备要为自己,并为相府而辩一回。但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哑声说道:“陈姑娘,本宫求你一句,你先不要站起来,忍过此刻,可好?”
阿荷的身后,就是门了,她坐在一根柱子的后面,后面另还有一张小床,再往外,就是大殿的侧门了。
而与她说话的人,当是在侧门之外。
因为有一张小床堵着,阿荷只能从小床缝里瞧见这人隐隐绰绰的脸,灯影昏黄,她只听声音便明白过来,这是太子朱玄林,躲在身后哀求自己。
而他一只大手穿过小床就伸了进来,几乎整个儿的掐住了她的腰:“求你了,忍过此刻。只要忍过此刻,本宫就能查得到谁才是杀小公主的凶手。”
“小公主是溺死的。”阿荷哑声道:“不小心跌入湖中溺死的,殿下难道不知道?”
“她是溺死的,但是推她下水的那个人是谁,今夜本宫要找的,就是推她下水的那个人。”朱玄林随即回道。
阿荷明白了,朱玄林当也知道下令杀害高丽王世子的人是皇后。
但是,他认为小公主非是死于偶然的溺水,而是有人蓄意的谋杀。
或者凶手就在宫里,而那个凶手,在七年前杀死了帝后最爱的孩子,整整看着皇后痛苦了七年,看着她和赵香荷背负了七年的罪过。
那个凶手,此时当就在这大殿之中,估计看着皇后那般痛苦,疯狂,再看她叫皇后围攻,赵香荷痛苦了七年,心底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幸灾乐祸,还是隔岸观火?
“有什么好处?”阿荷从不曾受过气的人,终究心有不平,恨恨的就问了句,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未免太小孩子气了些。
似乎很小的时候,愁眉苦脸的太子每每请她略站站,或者与自己走一走,阿荷也会恨恨的问上一句:“有什么好处。”
她有四个舅舅,四个哥哥,每个人见了她,都是挖空心思的想要讨她欢喜,唯独那个太子,小小年纪,愁眉苦脸,她极其讨厌。
不给点什么好处,她是不愿意陪他那怕站得片刻功夫的。
“你想要什么。”朱玄林在外说道。
阿荷想了想,道:“不能叫我们陈府背着不明不白的名声,只要你查到凶手是谁,就要立刻说出来。”
朱玄林想了想,道:“本宫向你保证便是。”
阿荷再想了想,又小声道:“我是不会提退婚的,你得主动到皇上面前表明退婚之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怕皇上要责罚你,怕皇上说你不守承诺,不敬恩人,才想尽千方百计,要逼着我来退婚。”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皇后声讨陈以荷的声音愈来愈烈,一众命妇们,都七长八短说起话来了,半个身子在殿外的太子朱玄林还不作声。
阿荷颇有些等不住,一手攀上自己的小床,仰起脖子往外望去,便见隔着一张小小的婴儿床,一个鼻梁高挺,眼神坚毅,整张脸叫烛火耀成古铜色的男子,两只眸子仿似古井一般深邃,又仿佛星河一般灿烂,也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嗓音里带着淡淡的无奈,轻轻叹了一息:“本宫答应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