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凤林, 算得上一个传说了。
陈淮安与罗锦棠一般,上辈子只闻其名, 从不曾具体的想象过那个女子。
此时听锦棠如此说来, 有种恍然顿悟之感, 细细思索,才觉背后瞬时一股寒气。
上辈子,因为陈澈没有查到陆宝娟与余凤林之死的牵扯,待她一直都还不错,虽然相敬如冰,但偶尔陈淮安在朝办上一件难得的大事,他就会回到陆宝娟的院子里宿上一宿。
也恰是因为这个,陈淮安才莫名的可怜陆宝娟, 可怜而又可恨,恨她没有自知之明,不懂得自爱。
可就算不自爱的母亲, 到底父亲给的那点自尊重, 全来自于他。
所以陈淮安格外的拼命,卖力,想要得到父亲的赏识。因为只有这样, 陆宝娟在陈澈面前才能活的像个人一样。
陈澈待他, 不似待陈淮誉般亲昵无间, 也不似待陈淮阳一般努力栽培,但在朝政上,无论任何事情, 向来都是一力支持的。
他就是个不算严厉,但愿意倾心倾力,给他以栽培的,普普通通的老父亲而已。
他俩交恶,其实也是在陈濯缨和黄爱莲出世的那一回。
不过五年前在白云楼醉了一回酒,五年后就好端端而冒出个儿子来,偏偏又跟他生的那么相,一样的疏眉大眼,一样的鬓额,用陆宝娟的话说,便两只糙乎乎的小手,从指骨到手掌,都与他的生的一模一样。
陈淮安一头雾水,瞒着锦棠见过几回孩子,其实更多的是想确定,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所以还在细细的暗查此事。
谁知最后叫锦棠当街撞见。
那一回可是真够乱的。
他忙着要给锦棠解释孩子的事情,又想知道陈澈为何会把锦棠拘在龙泉寺整整拘了三日。事分轻重缓急,最重要的当然是给锦棠解释孩子的事情,谁知她就跟只发了狂的母猫一样,抓着他的脑袋,扯着他的耳朵,从木塔巷打到外面的菜市上,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偏偏还就那一日皇帝微服,将他头破血流,跪在烂菜叶子里给罗锦棠下跪磕头求饶叫奶奶的丑态全看在眼中。
此时回首那日的盛况,陈淮安仍还心有余悸。
然后,无处可去,他于是捂着一只烂耳朵入宫,回到阁房,自己找了根针,准备把它缝起来。
就是在阁房之中,陈澈提着根镇尺,迎面就给了他一镇尺。紧接着,劈哩啪啦,仿似砸雨点一般便开始在陈淮安头上狂抽乱砸。
陈淮安比他还生气了,手撕上陈澈的官袍,一把将他搡倒在地,转身便走。
听锦棠说起她肖似余凤林,就能解释的通了。
陈澈一生,视陆宝娟为其之污点,拿他也当成自己人生中的污点,但与他待陈濯缨的心思是一样的,寄予厚望,并且也由心的,不希望儿子犯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
他非但走了老父亲的老路,还背叛了相貌与余凤林肖似的罗锦棠,也就难怪,陈澈会恨他至死了。
以已来渡,徜若上辈子的陈濯缨长大了,弃发妻而不雇,养外室,生孩子,他必定也会气个半死的。
但是,那种被暗种窥视,窥探的愤怒和耻辱,叫陈淮安恨不能跳起来,直接冲上山,一刀就结果了陈澈。
“咱们已经昏昏绰绰过了一生了,你可不能这样。”锦棠攥着陈淮安的手,疾声道:“他连个妾都未纳过的人,上辈子也不曾跟我多说过一句话,便真有什么,你也得查清楚了再说。”
查什么。
查陈澈为何在阁房里等着,辟头盖脸就想打死他?
查陈澈在此之后,不闻不问,就任他去死?
是因为他背叛了生的像余凤林一样的罗锦棠,陈澈才绝意牺牲掉他,任他去死都不闻不问的。
“睡吧,我陪你睡一觉。”陈淮安柔声说道。
说着,他自己真的就闭上了眼睛,偎在锦棠的大腿上,像是真的睡着了。
锦棠昨夜整整一夜未睡,瞧着陈淮安像是睡着了,脑袋一歪,倒是踏踏实实的,就睡过去了。
陈淮安只等锦棠睡着,轻轻的翻坐起来,找了只墨绿色,面绣梅兰竹的小引枕过来,轻轻放在窗边,待她一丢一丢的睡着了,遂尽量缓的将她放平在床上。
外面风吹着荷叶刷刷作响,燕子鸣啾啾的。
陈淮安于地上直挺挺的立了许久,于是将茜云纱的纱窗罩了下来,遮住了总往进来扑的风。再于床前站了片刻,又往锦棠心窝处搭了件自己的外裳。
想来想去,仍觉得不妥。
于是,又唤了这桃源客栈中,负责这间客房洒扫的余娘子进来,叫她在外面替自己守着午睡的锦棠。
余娘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也不知夫家何处,总之,在这桃源客栈中作帮工,混碗饭吃。闲来,便上山到龙泉寺帮忙作厨。
她进了院子,便顺手扯了几朵莲蓬下来剥着莲子儿,在窗外守着。
等锦棠醒来时,便见纱窗上别出心裁的,一片又一片,摆了几片荷叶,恰遮住了一半的窗子。
她只当是余娘子遮的,笑问这余娘子:“好端端儿的,大娘为何要往窗上挡几片叶子?”
余娘子从池塘里摘了莲子下来正在剥,递了锦棠几枚嫩莲子过来,笑道:“并不是大娘我摆的,而是您家相公摆的呢。
初时,我也不懂他为甚要摆几片荷叶,后来想想就明白了。一则,他怕风吹着了您,二则,又怕关上窗子要闷着了您,荷叶遮去一半,日头晒不到,风也吹不着,您又还得凉快,他也算个难得的细心人了。”
致诚法师年青时,是曾东渡琉球,在琉球弘扬并学习过佛法,然后又经过千难万阻,才能重返大明的高僧大德。
陈淮安上辈子不信天,不信命,亦不信鬼神,至于大和尚们,但凡路过,能得他叫一声老秃驴已是客气,更多的时候,称呼他们为淫/驴,比秃驴更甚。
得重活一回,他信天信地信鬼神,对于秃驴,哦不,法师们,自然亦是崇敬非常。
在整个龙泉寺的主院之内,大雄宝殿的左右两侧,分建了两所禅院。
一处,是给致诚法师清修用的。而另一处,则是用以招待贵客的,如今就住着首辅陈澈。
除此之外,僧人居于两侧寺墙之下,客堂建在寺院之外,寺庙之中,再无待客之处。
禅院门外摆着六尊用岩石雕成的小沙弥,或砍柴或挑水,或用毛巾揩汗,无一不是憨态可掬。
陈淮安没有直接闯进禅院,是因为听说致诚大师恰在,正在禅院中亲自颂经,他于是只能在外,静静的等着。
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陈淮安便有些烦躁了。
终于,外面的小沙弥报说,他可以进去了。
陈淮安本就体莽,再兼身形高大,又瘦的厉害,只要不笑,一身修罗似的杀气腾腾。
偏那小沙弥是个嘴甜的,合什双掌赞道:“施主家里,近来怕是有喜事吧。”
陈淮安眉锋轻拧,问道:“法师为何有此一说?”
禅园正中,恰是一池莲花,青衣的小沙弥止步,合什双掌道:“阿弥陀佛,首辅大人盼莲花开整整盼了好几日,总在念叨莲花不开,施主进院子,一步一莲华,您瞧,哪不是都开了?”
陈淮安心中恍然一念,方才进了那桃源客栈,似乎他进门的时候,恰见睡莲拂风,朵朵初绽。
他隐隐记得上辈子,和离之后,锦棠有一回曾对丫头双儿说,自己夜梦莲华处处,怕是要生个女儿。
恰他方才午睡,也梦见莲华开了一路。
难道说,锦棠这一番是准准的怀上了,而且还是上辈子那个女儿?
也不过一念,已到门前。
此时经还未颂完,陈澈却是在窗前站着,见陈淮安进来,垂了垂眼眸,直接问道:“你来作甚?”
你瞧他一件老头子们惯穿的无领襕衫,胡须落落,肩背挺挺,两道眸光睿智而又坚毅,仿佛天地间的金刚不坏似的。
可他作的那些事情。
陈淮安到底大肚能容,容完葛青章又容林钦,到如今脏腑之中能撑船,也是以大局为重,就不想这些私下里的苟且。
他直接开门见山说道:“五夷来朝,一直以来就是由我在运作,那是我的差事,为甚大人要将它指给次辅赵松之去做?”
陈澈手抚上窗棱,冷冷一笑,道:“就凭你?你可知道如今国情是个什么样子,你就冒冒然的请五个属国的王子们带着大批的侍卫,随从来京城,你可知道仅仅是招待他们要花去多少银子?
这事情要黜,本辅自有别的想法,陈主事请回吧。”
这么说,五夷来朝,陈淮安和葛青章运作了整整一年,陈澈非但要放给别人,其实还是想把这件事给彻底的压下去。
陈淮安一只古铜色的大掌拍在窗子上,与陈澈清秀白皙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反比。
他咬牙切齿,低声说道:“陈明洞,咱们这种关系了,彼此也都是老狐狸,您甭玩儿老子,老子也不玩儿您,五夷来朝的事情,老子非干不可。给个面子,可否?”
陈澈有俩儿子,老大永远装怂,礼仪周全的不能再周全。老二爱他,向来也是以父亲为尊的。这第三个儿子,是个孽障,他自己不修私行而生出来的孽障。
却没想到,头一日私下见面,这孽障非但一声父亲不肯叫不说,还自称老子,还要他给面子。
满嘴江湖习气,一身吊儿郎当。
陈澈气的面色发青,仰头望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到底首辅的气势不能输。
而此时,恰又到了致诚法师颂罢《法华经》,叩拜佛祖的时候了。
陈澈一生并不信鬼神,似乎对于佛法也没有特别的意味。但是为了能够超度妻子,他跟在致诚法师身后,行三步,一叩首,围绕着佛菩萨的塑像而虔诚的磕着头。
陈淮安于是又不得不等。
他怕锦棠醒来找不到自己要着急,以为他是上山去打老子了,毕竟俩人一同出来,他是趁着她午睡才上的山。
总算陈澈磕完头了,等再度到窗前,依旧是断言:“本辅已经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陈主事,回去好好作你的差事,要真觉得自己才能无处施展,就好好想想陈淮阳,他也是本辅的儿子,还是嫡长,你要不要同他一样?”
“他是你亲儿子,老子不是,甭跟老子来这套。”陈淮安断然道。
便陈淮誉在陈澈面前放肆些,至少懂得看他的眼色,只要他眉毛一横,立马就会止声,认错。
到底不曾吃自家的饭,也不过一点血缘关系,陈澈心中念了千遍万遍的佛祖,才能不在佛前给这逆子一巴掌。
他压抑着腔中怒意,冷冷问道:“陈至美,如此猖狂,你可是想要回家丁忧?”
要陈淮安回家丁忧,那就得是陆宝娟死了的情况下。
陈淮安无法解释,但五夷来朝的钦差,他又非当不可。
父子俩的嘴仗,终是他败了。因为他明明确确的知道,陈澈对于陆宝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于别人,他或者还讲为人的道义,但因为陆宝娟的不自尊,不自爱,在他眼里,陆宝娟连个人都算不上。
陆宝娟要真死了,他至少三年,什么也干不了。
默了半晌,他指着陈澈的鼻子,一字一顿道:“你等着,明儿我要不能让你改主意,我管你叫爹。”
作者有话要说: 陈澈:气到变形,气到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