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山, 问名广场。
凤鸾幻境有无数个,幻境里待上许久后出来也不过是须臾。
考生?陆续从幻境中出来。
观礼台上,一名老者凝视着凤鸾碑塔, 目不转睛。
有人认出了他,“问先生?!”
西门问用?长袖子遮住脸, 坚决不承认,“你认错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人?你这张拖更的脸,变鬼我也会记的!”来者是大书肆的老板,和?西门问有长期业务往来,“你不是说家里有鸟生?病了,要照顾它?,所以才无暇完成连载的吗?你怎么在这里看举凤鸾?!”
西门问讪讪一笑, “哎嘿。”
“嘿个鬼!”
“其实我是来找灵感的, 我的下一部作品, 就?叫《凤鸾于飞》!”
书肆老板冷笑,“你先把现在这本写完吧!”
“其实, 我家鸟真的生?病了。”
书肆老板双手抱胸, “别张口闭口鸟鸟鸟的,我们?晋江书肆不允许!”
“其实,我命不久矣。”
“呵, 瞧你这拼命找理由的样子。”
西门问闭嘴了,“……下次一定。”
书肆老板哼了声?,“对了,你那书童呢?”
西门问指了指凤鸾碑塔,“在里面。”
书肆老板惊讶,“原来小童去参加举凤鸾了?你早说嘛!非得?扯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
西门问假笑。
“不过,小童年纪还小, 你就?放心他去参加举凤鸾?虽然有万君在,必定无恙。但终究是年纪小阅历浅呀。”
西门问捏着胡须,“不小啦,比老夫还大!老夫养他那么久真是够够了。”
西门问注视着凤鸾碑塔,面容已衰,但目光依旧清亮得?像个少年人。
“他快点儿出来,老夫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三百多年前?。
姜缓和?西门问在入塔后不久遇见何伯,二人不得?不分开行动。
西门问被金柱带走,恢复了所有记忆。
再爽朗的人这时候好像也没办法笑出来。
他家人的模样变得?面目全非。
他的家人犯下这滔天的罪行!
人神?共愤!
西门问脑海里过去的记忆和?现实的一幕幕不断冲荡。
一会儿是那只漂亮极了的凤凰落地为俊美郎君;一会儿是他抱着小凤叽挤在惟剩的被子里睡觉;一会儿是当年那座小小的城市,他快活的像只小鸟鸟到处乱串,大呼小叫着“大哥!”“二哥!”“何哥!”;一会儿是兄长们?对他亲昵而?责备的眼神?,“小混蛋你又乱看话本!好好修炼!”
……
一会儿是二十根高耸挺立的金柱,恢弘的高塔;一会儿是朱曦倒下,酒杯洒了一地;一会儿是凤凰赤金的血液,和?那看不到尽头?的苍白尸骸;一会儿是兄长冷酷的眼神?和?无耻的行径;一会儿是族人畅饮凤凰血、割下无辜者的头?颅做实验。
还有……
朱曦。
朱曦救了他,他却忘了他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间朱曦就?在这阴森可怖的地下,饱受折磨,遍体鳞伤。而?他一无所知,纵情人生?。
如果?、如果?他早一点察觉到不对劲。
如果?他早一点下定决心一探究竟。
是否是——
最后,怀念、痛苦、悔恨、自责、愤怒和?……不舍。
一幕幕变成了眼前?的二十只伤痕累累的凤鸾。底下是汹涌的血池和?堆积如山的白骨,浓重的血煞积蓄如汹涌的洪水在塔底肆虐。
当姜缓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到达塔底最后一层。
性?格疏阔、一直爱笑的西门问扭过头?,对他道:“小缓师叔,再见啦。”
西门问却没有再看朱曦一眼。
像不敢、又像不舍。
西门问的伴身异火名为如瑞应火,同样是刚正至烈的火。
它?的名字既然叫如·瑞应,就?已显示了它?与凤凰火之?间的某些联系。
姜缓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只来得?及抓住了砸向他的罗盘。
粗壮的铁链发?出巨响,凤凰拼命的挣脱,挣脱不掉,“叽——”
西门问燃烧了自己?,他像少年时一人直面海啸,一个人扎进了血池中。
宽广而?邪恶的血水旋转出一个涡旋,炽烈而?明亮的火焰冲天而?起。
火焰、炽热的火焰……能燃尽这世间的污浊,能净化一切痛苦和?磨难。
火,能带来光明。
整个塔底,那沉沉的污浊和?阴煞就?像融化了一般。
西门问将自己?燃烧,度化了这塔里囚禁折磨的魂灵。
也同样唤醒了其他凤鸾。
一缕一缕火焰温柔的缠绕着二十只凤鸾,抚慰他们?,也治愈他们?。
在亮堂一片中,只有凤王哀厉的叫声?,徘徊不止。
……
姜缓将罗盘仔细收好,用?力闭了闭眼,握紧手中长剑。
多年来,无数举凤鸾的参考者,殒命于极乐凤鸾塔,无尽的怨气和?血气不断积累,累年壮大,却被特殊的阵法牢牢压制成捆绑凤鸾的血阵。
同时,罹难者的怨恨将塔底变为一块至邪至恶的阴煞之?地,本应反噬于西门家,却被二十只凤鸾的血肉镇压。
好一个算盘。
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的,西门家都压榨利用?得?干干净净。
西门问破了血池,这个阵法却还在苟延残喘,正以疯狂的速度汲取和?压榨一切灵力。
好一座辉煌华美的极乐凤鸾塔!
好一个挽凤城!
好一个西门家!
姜缓握着剑,一层层平推。
纵千万人,吾亦往。
一层层的围剿和?攻击,伤痕遍体,血流不止,但姜缓从未如此?战意昂扬。
他将劈了这座塔!
他一人仗剑,剑锋直指,谁都拦不住他。
凤鸾幻境中。
姜缓险之?又险,拦下了西门问。
他再走一遍当年事,可不是为了西门问再跳一次血池。
西门问这种笨蛋还是去写他的话本、啃他的鸡腿吧!
姜缓划开一个通道。
“关、不——姜姜真君,您呢?”三名玩家揽着昏睡的西门问,坐在鱼大的葫芦上,匆匆问道。
姜缓握着一把长剑,乌黑无亮,看上去平平无奇极了。
但没有人能小看这把剑。
这是姜缓的剑。
姜缓说:“我还有一点事要做。”
他一挥手,送人带葫芦离开极乐凤鸾塔。
“朱曦。”
姜缓叫出凤鸾的真名。
地底许多年,朱曦身为凤王,一直都在庇护族人,他强制族人保持休眠的状态,自己?一人抵御这怨煞污浊的侵蚀。因此?,他是二十只凤鸾里目前?最孱弱的一只。
凤首看向姜缓。
姜缓问:“你还能叫吗?”
朱曦:“叽。”
声?音有些微弱。
姜缓早就?备好了弹药,直接塞进朱曦鸟嘴里一把,“我炼的。”
朱曦:“…………”
姜缓惊讶,“没有效吗?”还好他备的药多。
朱曦:“……叽!”
一声?剑啸。
一声?凤鸣。
整座塔都在剧烈的震荡。
西门家主的脸已经由红变为惨白。
其余世家家主也在护从的护卫下脸色难看,兴师问罪道:“西门家主!枉吾等如此?信任你!这局面你该当——”
地面如海浪翻涌,脚下不稳,世家家主也再说不出话。
他看见这位持重威严的大世家家主——三复姓之?一,西门家家主的脸上分明是恐惧,无边的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
他又在害怕什么?
这些世家家主后知后觉出不对劲来。
西门家主终于醒过神?,厉声?道:“撤离!撤离出塔!”
千金之?躯,不坐危堂。
西门家主立即命令大半护从前?去拦截,而?其他护从护送他们?立即出塔。
有人还在茫然,“西门家主,山崩而?不变其色才乃大家风范,如此?仓促实在有失颜面!”
还有人附和?。
西门家主简直懒得?搭理他们?。
他的心跳好快、奇怪……他明明没有心脏了。
他感觉到了畏惧,大权在握,操控生?死,他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是,许多年前?,直面海啸万仞高时才有的恐惧。
为什么?
哦对,因为他知道这塔下有什么,也还记得?他干过些什么。
东方家主摇着扇,他大概是所有人中最从容不迫的了,“哎呀呀,这画壁里浸出来的莫非是污泥么?红色?挺别致的颜色。或者,是别的什么?西门家主,你说呢?”
贴金箔,缀明珠的金宫天女画壁上不断渗出粘稠的暗红液状物?。
从墙面一直蠕动到金石地板上,不断蠕动,不断融合,隐约可见像是……人。
很快天花板也开始滴落红雨。
无穷无尽的血潮向他们?包围。
甚至不用?西门家主再多说什么,所有世家高层表情巨变,自觉闭嘴,抖着手命令护从扫尾殿后。
当世家人撤离出大厅时,红潮吞没了一切。
身后是护从的求救声?……以及那隐隐绰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渗人的尖叫声?。
塔外。
鱼大等三人焦虑的等待着。
不时看一看问先生?的状况,不时看一看凤鸾塔的情形。
“——卧槽!那是什么?!”
三名玩家不约而?同的站起身。
流光溢彩凤鸾塔正一寸一寸的黯淡,从最底下、最底下一层一寸一寸攀爬上无数黑气,血潮往上蔓延,吞没塔身。
他们?听见了凤凰的一声?鸣叫。
又听见了如金石交击的剑鸣。
这像是泄洪大坝的一声?巨响,又像是引领冲击的号角。
那被堵截和?镇压多年的愤怒和?怨恨终于出世,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鱼大等三人看着这一幕。
不对,他们?忽然想起万君曾说过的一句话。
——“是复仇。”
冤有头?,债有主。
天理昭昭。这世间一切都应有因果?轮回。
姜缓一直这么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