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千年宗门, 底蕴深厚,修建玉摧宫时上铺的也是亿年昆墟石。
这样坚硬的石头,玉摧宫用了上千年, 连一道划痕划不出来, 兰越却一拳就将面砸了个深坑——
就连沈黛一阵头皮麻。
……刚才这一拳是直接砸在陆少婴头顶的,塌了, 脑瓜子该不会碎成渣了吧。
“放心了,只是躺个月下不了,再修养个半年左右就没事,死不了人的。”
兰越眼弯弯说出了十分可怕的话。
“诶呀,不小心太激动, 砸坏了玉摧宫的,重霄君,明日我再派人送石料过来替修复如初, 如何?”
重霄君从兰越进来的那一刻就开始头疼了。
这位修界的老祖宗其实脾气一贯很, 唯一不的时候,多半就是在护短。
听口风, 这位叫沈黛的小姑娘已经被划入门下, 今日她在这里被人无端指认了如此大的罪名, 兰越见了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重霄君是不敢让兰越赔东西的,幼时受过兰越照拂, 少年不羁时糟蹋了兰越不知多少东西,兰越连眉头没动一下,那些东西就算把玉摧宫拆了也不够赔的。
重霄君一脸使不得使不得, 从殿内座位上起:
“仙尊说了,不值钱的石头而已,今日本以为是一些宗门内务, 便没有告知,不想牵扯出这一系列的事情,索性沈仙君机敏言,小小年纪便思虑周,现下事情算是已平息了。”
确实是幸亏沈黛思虑周,今日这轮争辩,令在场所有掌门对她刮目相看。
且现在想来,她提出退宗的时机也十分巧妙。
若当日在纯陵十三宗便执意退宗,势必会成为修界的众矢之的,声名狼藉,她在纯陵十三宗受的这些委屈皆可被纯陵人自行抹去,轻易便可以给她扣上一个狼心狗肺的名头。
若再晚一些,等到宗门大比结束之后回到纯陵十三宗再提此事,按照纯陵十三宗的森严门规,她要退宗不死也得脱层皮。
但她选在此时,手握着证明自己并没有撒谎的证据,当着众多仙门掌门公布示众,既是一种澄清,也无形中给了纯陵十三宗压力,令们不敢提出什么“退宗可以,但这些年的修为必须留下”的要求。
这样的谋划,已经是将她的师门做了最坏的猜测,重霄君想到方才投影里为救师尊而拼命的小姑娘,再看如今为退出宗门而做了最坏打算的她,心中一时也有些唏嘘。
“我当时同说,让莫要逞强,是如何回我的?”
那边的谢无歧和方应许肩并肩立在沈黛面前,仿佛两座大山。
方才还言善辩气势汹汹的沈黛在这两人的质问面前,顿时像个被班主任抓去办公室挨骂的小生,低头辩解:
“……那时们不是……在追魔修吗,我怕们担心我这边的事,就想着等们回来再说……”
“而、而且这事我也处理呀,们看,我手里有魇族女妖的内丹,这里还有重霄君主持公道,重霄君看在们的面子上也不会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的……对,算起来,们已经帮了我很大一个忙了,是不是?”
沈黛十分努力解释,而谢无歧却难得冷着脸不吃她这一套,平淡道:
“是个屁。”
沈黛:!凶!!
“过来。”
谢无歧和方应许两人这时候倒是颇为默契,拉着沈黛翻了个面,便催动灵力为她疗伤。
沈黛一怔。
她上的确还带着伤,是之前在明府时与魔修交手时受的伤,那魔修功力深厚,且魔气霸道,沈黛这伤其实并不轻。
但她为体修早就习惯受伤,耐痛程度也与常人不同,再重的伤她也小心藏,不会轻易被人现。
“一个小孩子,谁教这么忍的?是体修,又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叫声疼有那么羞人吗?换成那小师妹,擦破皮怕是哭得人尽皆知!”
谢无歧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无名火。
既气自己之前与她传讯时没察觉这边的异样,又气纯陵十三宗这些人个个眼盲心瞎,恨不得放把火把这破宗门一把火烧个干净。
沈黛见难得冷着脸,颇觉新奇,反而用安慰的口吻同解释:
“可们不在,我就算说疼,也没人会心疼我啊。”
从前她不说,是不想让大家觉得她没用,想成为一个够独当一面,被们信赖依靠的存在。
现在她不说,不过是不想在讨厌的人面前示弱。
这话说完,反而是谢无歧和方应许怔住了。
……也对。
这纯陵十三宗的人对她是老双标了,那小师妹柔柔弱弱修为平平,也无人指摘她什么,而沈黛不过筑基时多吃了她师尊颗丹药,还被拿出来数落,她若是哭,旁人不仅不会怜惜她,更会嫌她无用。
这什么混账人啊。
偏偏此时,衡虚仙尊见兰越一进门二话不说就将的徒弟一拳锤进里,再加上兰越方才称沈黛为的未来徒弟,衡虚仙尊立时变了表情。
当着师父的面教训人的徒弟,这等于是在当众打衡虚仙尊的脸。
“仙尊未免欺人太甚,难不成重霄君给分薄面,就在这玉摧宫前随意撒野,肆意欺辱我纯陵十三宗的弟子吗!”
语罢,衡虚仙尊便抬手结成道印,掌中凝起蓝色光纹,带着汹涌灵力朝兰越扑面而来——
谢无歧反应最快,衡虚仙尊刚有动作就立即冲上前去,还不忘嘲讽:
“说在这玉摧宫,就算在纯陵十三宗也欺辱过了,揍这蠢徒弟,难不成还要挑方吗!”
“大人的事,小孩子站一边去。”
兰越拂袖将冲到前面的谢无歧挡了回去。
衡虚仙尊毕竟是年纪轻轻便位列纯陵十三宗长老之位的天才,实力骇人,非普通人可敌。
可话音刚落,只见兰越原撑开一道结界,将后弟子牢牢护住,衡虚仙尊那汹涌灵力落在这屏障上宛如泥牛入海,竟无声无息就被消解了。
衡虚仙尊心下大惊。
已是元婴期一人,但从方才交手的一击,竟还没有摸清这人究竟实力何。
“这道印悟得不错,有分师祖的神韵。”
兰越拂袖收手,气定神闲两手一揣,甚至还点评一二。
“就是心境不稳,既修无情道,不入至臻,如何得道?”
——师祖?
纯陵十三宗的师祖,那起码是三百年前的修界人物了,也就如今纯陵掌门九玄仙尊有幸见识过纯陵师祖的神通。
这兰越仙尊究竟是何等人物,竟张口就是寿元耗尽早已仙逝的师祖级人物,若见过师祖,那该是活了多久,修为又到了何等步?
九玄仙尊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拦住了衡虚仙尊。
“先救徒弟吧,莫伤了根基。”
衡虚仙尊这才定了定心气,冷着脸让江临渊下去将陆少婴抬上来。
趁着衡虚仙尊给昏过去的陆少婴疗伤之时,重霄君也出言打断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谢仙君,方才们说二人去追那魔修踪影了,现在们折返,是擒住了那魔修了吗?”
重霄君询问道。
“并未,那魔修狡诈,现有人跟着之后就进入了神仙塚,那里面鱼龙混杂,我二人不便深入,便将此事告知了镇守神仙塚边界的生死门弟子,待们接受此事后我们便回来了。”
神仙塚并非的是神仙的陵墓,而是一片位于北宗魔域与修界仙山交界之,属于三不管带。
正道不管,魔域不认,这方便成了个员恶人的养蛊之,吃人不带吐骨头的,神仙来了也有去无回,故称之为神仙塚。
而作为神仙塚与修界之间最后一道防线的,便是镇守此的生死门。
自上一代修界大封印镇压魔族之后,三大魔君被迫与修界定下契约,其麾下魔修千年不得擅离北宗魔域,但凡有在修界作乱之魔修,正道皆可诛杀。
当年定下这契约时,修界死伤惨烈,为防止魔修毁约,当时仙门五首的掌门还特意派遣上三千宗门之一去镇守修界与魔域交界,这宗门便是生死门。
“哼,以为逃回神仙塚就当做无事生了吗!”
嫉恶如仇的蓬丘洞府掌门大怒。
“我看这些年魔族越蠢蠢欲动了,若不震慑一二,怕是忘了当年是如何被修界打得如丧家之犬的!”
一直沉默不言的梵音禅宗掌门对小辈的恩怨没兴趣,但对魔族的事情却十分上心。
所以这位一脸慈眉善目的释悟大师开口就是:
“阿弥陀佛,玄冥说得有理,对魔族,就当以杀止杀。”
兰越年纪大了,懒于参与这三瓜俩枣魔修打架的事情。
回首见沈黛疗伤疗得差不多了,揣着手眼弯弯问她:
“考虑得如何?”
沈黛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今既已经不是纯陵十三宗的弟子了,那么,要来当我的弟子吗?”
兰越故作沉思摸了摸下巴。
“不过我们阆风巅可没纯陵十三宗这样气派,名头也没这么大,的师兄弟更不太多,而且一入门,就不是小师姐,而是排行最末的小师妹了,这样听起来其实拐入门颇有些……哎呀。”
兰越略微讶看着当场跪俯三拜的沈黛。
方应许更是瞪大了眼:
“沈师妹,干什么呢?”
沈黛老老实实回答:
“拜师啊。”
那边正给陆少婴疗伤的衡虚仙尊看着这一幕简直怒火上头。
她竟就这样,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留念的离开了纯陵。
还是当着的面,当场拜的新师尊!
在一旁的江临渊和宋月桃也感受到了这可怕的威压。
经过掌门和师尊许可,堂堂正正退出宗门就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竟还敢退出宗门转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拜入人门下,这传出去,简直让整个纯陵颜面扫。
江临渊瞥了掌门一眼。
这样令整个纯陵十三宗蒙羞的事情,掌门……就这样默许了吗?
但无论如何,沈黛经此一役,已彻底从纯陵十三宗脱。
仙门五首为她见证,新拜入的师门里,新的师尊,新的两位师兄,也站在她的后。
沈黛起,又恭敬向众人行礼道,踏出了玉摧宫的大门。
这一夜悄无声息结束,天尽头晨光熹微,沈黛众人站在整个太玄视野最的方,看着眼前仙山云海,皆在拂晓之下一点点的亮了起来。
走在前面的谢无歧回过头,眼尾勾着点点意,慢条斯理说:
“小师妹,去收拾收拾东西,该回家了。”
沈黛站在那里顿住,过了一会儿,她才了:
“,二师兄。”
又抬头,一步一步走得郑重又坚决。
她望着前面另外两人,语调轻快道:
“师尊,大师兄,我没什么要回去收拾的,我们走吧。”
方应许点点头:“确实,缺什么买新的就是了。”
兰越也回眸了:
“走吧,回去以后,还有很多要给们小师妹准备的呢。”
仙鹤听从兰越的召唤,从拂晓天尽头徐徐而来。
人一剑一仙鹤,朝阆风巅的方向而去。
陆少婴仿佛坠入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
周是兵荒马乱的战场,天颠倒,世界轰坍塌,耳边马蹄声、嘶吼声震得动山摇,天失色,只余下连天碧血,尸骸无数。
随后声音变成遥远的背景,清晰的成了穿透胸口的那把剑上,血一滴一滴坠落的声音。
“……师妹?”
后那人无情拔出贯穿胸口的那柄剑。
剑锋芒冷寒,映入一张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我在,二师兄。”她甩去剑端血珠,一如她往日那般柔声答,“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倒在上,震碎血泊中宋月桃那张温婉面庞。
临死之前,往日在纯陵的种种在一瞬间涌入的脑海。
宋月桃替在灯下缝补衣袍时的模样,生辰时送剑穗时的模样,在战败倒不起时搀扶着去治伤时的模样……
还有此刻,一剑背刺的模样。
“……为……什么?”
血越流越多,无法遏制,陆少婴从没想过被护在后的小师妹会突对下手,倒在血泊之中,十指嵌进泥土里,目眦欲裂望着曾倾慕的少女,声声凄厉的诘问:
“为什么!为什么杀我!为什么背叛纯陵!为什么——”
“之所以死,只有一个缘故。”
那声音淡淡的,无喜无悲。
“太蠢了,连谁究竟对,对坏,分不清楚。”
“我不会告诉我为何要做这一切,但我会让看看,从前究竟如何眼盲心盲,如何对一个要命的人掏心掏肺,如何对一个心实意当是师兄的人恶语相向——”
温婉缱绻的嗓音,宛如一声声可怖的诅咒。
“陆少婴,我会让死之前,活在无法解脱的懊悔与悔恨之中,会前所未有的意识到,有多么愚蠢。”
语罢,无数回忆涌入脑中。
仿佛汹涌漩涡,拖着坠入更深的狱。
……
“沈黛——!”
陆少婴浑冷汗,从床上惊醒。
窗外已天光大亮,在陆少婴床边守了一夜的宋月桃惊醒。
听见陆少婴喊着沈黛的名字,宋月桃有些讶异,她直起温声道:
“二师兄醒啦?太了,乱动,师尊说这伤不养两个月不的,快躺下……”
陆少婴冷汗津津,缓了片刻,这才看清眼前人的样貌。
“……师妹?”
宋月桃了:
“师兄渴了吗?我给倒点水。”
她刚要起,下一秒就被重伤在卧的陆少婴猛掐住脖子,重重摁在了上!
宋月桃没有料到这个展,她杏眸惊愕睁大,纤细手指徒劳试图掰开陆少婴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
“师兄!二师兄!陆少婴放手!怎么了!??”
兰越那一拳留下的伤令陆少婴浑剧痛无比,动一个手指头是牵连的痛楚。
而掐着宋月桃的双手却仿佛要用尽的力气,恨不得将从前看一眼让心生雀跃的脸捏得粉碎!
宋月桃慌乱之中砸翻了手边杯盏,哗啦碎了一,恰有弟子来给宋月桃送早点,闻声匆忙进来,就见到了这让大为震惊的一幕。
“大、大师兄!师尊!不、不了,二师兄、二师兄疯了!要杀月桃师妹!!”
江临渊赶来时,正有七八个弟子压着陆少婴,但陆少婴仍不要命的挣扎着。
浑伤口开裂,血浸透了上绷带,但依像是无知无觉般,猩红眼眸死死钉在不远处刚被救下来的宋月桃上,仿佛要在她上生生割下一块肉。
“放开我!放开!再不放开我连们一起杀!!!”
陆少婴状似疯癫,江临渊见了顿时眉头紧皱,大声呵斥:
“陆少婴!在做什么!!”
“宋月桃——”
陆少婴念着这个名字,字字在齿尖碾碎了,磨烂了,恨不得嚼出骨头渣来。
“我要杀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叛徒!她才是内奸!她才是害得整个修界覆灭的叛徒!我要杀了她!把她挫骨扬灰!永生不得死!”
说是其弟子,就是江临渊听了,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在说什么疯话?”
往日纯陵十三宗意气风的二师兄,玄洲陆家的少主,此刻简直像个语无伦次的疯子:
“不是疯话!我们所有人,所有人被她骗了!!这个女人处心积虑,什么温柔心细,什么天善良,这一切是她的圈套!大师兄醒一醒!是她害了我们!是她害了沈黛!”
一旁被两个弟子护在后的宋月桃指尖一颤,抬眸平静看向陆少婴,旋即一:
“二师兄,在说什么呢?”
江临渊被这毫无逻辑的大喊大叫吵得头疼:
“闭嘴!是不是还没从魇族女妖的梦里走出来?什么叫月桃师妹害了沈黛,被兰越一拳揍失忆了吗?昨夜在太玄,在玉摧宫殿上,是骂沈黛谎话连篇,是说她是魔族奸细,这和月桃师妹有什么关系,清醒一点!”
闻言,奋力挣扎的陆少婴忽顿住。
是……是……
是受了宋月桃的蒙蔽,是这么多年,将一个包藏祸心的女人如珠如宝护在后。
是识人不清,不明白谁才是站在们背后,默默无言对们的那个人。
这一切,是的因果。
所以在魇族女妖的幻境之中,被唤醒了前世今生最悔恨痛苦的事情,但这一切却只有知道,不会有一个人相信这番毫无根据的话。
“去请停云宫的南华人来看看吧。”
江临渊担忧从终于消停的陆少婴上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宋月桃。
少女白皙纤细的脖颈上,还残留着个触目惊心的指印,看出陆少婴方才是的下的死手。
“师弟从幻境中出来之后,就一直有些神思不定,并非的要杀了。”
江临渊不忍看着宋月桃的伤痕,还是开口道:
“此事传出去毕竟不,……”
“我明白的。”宋月桃说完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截银纱,遮住颈上伤口,了了,“我会处理,师兄不必担心。”
一旁那个弟子见宋月桃如此善解人意,大方得体,不禁心生怜悯。
月桃师妹果温柔识大体。
唯有那被摁在上的陆少婴阴冷的注视着她。
从前看她如何的柔情似水,如今看她就有何等的蛇蝎心肠。
死时被捅的那一刀,力道那样狠毒,看不出她往日的丝毫温柔。
那时之所以会与她单独相处,还是因为那疯批魔君火烧了纯陵十三宗,宋月桃不知所踪,折返回去找她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将她护在后,她却还一剑。
若在后的是沈黛,她绝不会——
“沈黛呢!师妹她人呢!?”
陆少婴忽想起这件事,猛抬头质问宋月桃。
此时江临渊已去找衡虚仙尊商量陆少婴疯这件事,房中只剩宋月桃和个拘着陆少婴的弟子。
宋月桃摸了摸脖颈,意淡了些:
“二师兄,的失忆了吗?黛黛她昨夜已经退出纯陵十三宗,拜入了兰越仙尊门下,就是,亲自逼她离开的啊。”
瞬间,陆少婴的脸上血色尽褪。
的耳边又响起了前世临死前的那个声音——
我会让死之前,活在无法解脱的懊悔与悔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