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 青娘忧心忡忡望了眼屋里, 见知知回来后,便一直独自坐着, 情绪似乎不高。
想了想,入内,低声道,“娘子,可是同郎君拌嘴了?”
知知回过神, 见青娘满是忧虑望着自己, 却只是摇摇头,道, “没什么。”
青娘见她不讲, 恐自己问多了,反倒惹知知心烦, 便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晚膳时候, 陆铮迟迟未归,知知等了他许久,眼见着青娘眼中担忧更甚, 便道,“不等了,郎君怕是有事。”
她一人吃了几口,没太大胃口,便叫下人撤了,在屋内静静坐了许久, 未等到陆铮归,便独自歇下了。
嫁予陆铮近一载,除了上回陆铮吃飞醋,两人还是第一回闹矛盾,知知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虽侧卧着,却迟迟难以入眠。只觉得冷清。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入睡了,亦睡得很浅。
陆铮悄无声息进屋,昏暗的月色下,依稀能瞧见榻上侧卧着的女子,她柔白的脸颊贴着枕,细长的十指揪着被褥,仿佛睡得不大沉,又仿佛不安的模样,纤长睫毛时不时颤动。
他的目光顺着,划到她的闭着的双眼上,依稀看见眼角些许的湿润,陆铮心中一愣,上前几步,伸手去摸枕面,倒是没像他猜测的那样,入手一片湿漉漉。
下意识松了口气,没哭便好……
正要收回手,黑暗里却传来一句轻轻的“夫君……”
陆铮不自在收回手,“嗯”了句。
知知起身,将乱了的发整理好,仰着脸望着黑暗中的男人,“夫君用过晚膳了麽?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便没等你。”
陆铮道,“用过了。”
知知颔首,将被褥略收拾了下,道,“夫君歇在这里麽?”顿了顿,极小声的道,“还是夫君还在生我的气,要去别处歇,那我叫青娘腾间屋子出来……”
虽没点烛,但他能听得出,她的语气带着丝小心翼翼,仿佛怕他又像下午时那样动怒。陆铮的心里一紧,沉声道,“就歇在这里,我没生你的气。”
知知摇摇头,神情温然,“夫君生气也应当的,夫君自有夫君的打算,我不该多嘴……”
陆铮是极受不了她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样子的,从前两人刚成亲时,他一度觉得知知这样乖顺的性子很好,等爱她至深后,便晓得,她有这样的性子,俱是在那郡丞府中养出来的。
他宁肯她同自己闹,同自己吵,也不愿见她委曲求全。
陆铮微微闭了闭目,道,“今日是我阿父和阿兄的忌日。钟厉谋权,我不会在意,争权夺势,各凭本事,赢了输了,我都赌得起。但他偏偏最不该将争权夺利之事,牵扯至你的身上。外人劝我宽厚,留钟厉一命,焉知我心中之恨!”
“他如有本事,从我手中夺了兖州,我大不了从头开始。但他倘若害了你,我将此生抱憾。钟厉所为,实在触及我的逆鳞,纵使谁来劝,我都不肯留他这祸患。”
“我留他一回,旁人便不觉得害我亲人,是件什么干不得的事,日后便有人敢效仿,我此番非要杀一儆百,彻底绝了所有人的念头。”
他前半身孤苦,父兄皆亡,从前被他护着的,只有寡母和寡嫂,但那是责任。后来又多了知知,是他此生挚爱,无论那些人将手伸到谁身上,他都无法容忍。
所以,白日里知知来劝他时,他怕知知听了,心中畏惧他,只能出言赶她走。但人走了,他又心不在焉,在衙署枯坐了许久,干什么都没心思。
知知不晓得他竟是这样的想法,想到今日还是陆铮父兄忌日,更晓得他心头之疼,不由得心疼这时时都强硬的男人,伸手握住他垂放在膝上的手,低低唤他,“夫君……”
陆铮今日开了口,倒不觉得继续往下说有多难,索性便继续道,“年少时,父兄之死,乃我此生憾事,我曾立志要替父兄报仇,然他们是死于战场的,我无人可怨,性子一度偏执。是祖母开导我,我虽放下了,但绝不想再经历一样的事。”
“我不愿等出了事,再来满腔仇恨,无处发泄,我宁肯将事情做绝了,以绝后患!旁人说我暴虐也好,嗜血也罢,我不在乎!”
“夫君,我知道了。”知知微微靠前,将脸贴于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常服,依旧能感觉到他胸腔之中的那种怒火,以及提及父兄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悲愤。
从他口中,知知听得出,年少时的陆铮,定然过得不好,阴郁的少年,丧父丧兄,寡母怨恨。她很心疼他,恨不能回到那时候,跑出郡丞府,去卫所找那阴郁偏执的少年,去陪着他……
陆铮说完了,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其实是很要强的性子,要他服软,比登天还难,更别提将心中此等隐秘之事告知旁人,年少的偏执、为父兄报仇的无能为力,俱是他不愿提起的隐秘心事。然在知知面前时,他却很轻易的便说出了口,宣泄过后,情绪意外的平静了很多。
“你都知晓了,钟厉我不能留。”陆铮低头,顿了顿,道,“你别为此不高兴,下午时,我并非有意赶你。你走了后,我亦心中不好受。”
知知一双湿润的眼望着他,道,“那下回夫君别赶我了,我笨,猜不透夫君的心思,哪里做的不对了,夫君好好同我说。你赶我走,我心里亦难过了好久。”
陆铮心中亦有悔意,“嗯”了一句,两人将话说开了,只觉得心贴得更近了。
月色朦胧,窗外偶有树叶沙沙的声响,在静谧的月色下,带来隐秘的声响。
陆铮忽的低头,急切地去攫取知知的唇,他吻得用力,听她在自己身下急促的呼吸和轻声的呻/吟,他荒芜了整个少年时的心,仿佛一下子填满了。
他想,再没有人能给予他这样的温存,她那样柔软的一具身子,软绵宽容的性子,包容着他的偏执、莽撞、悲愤、孤独和年少时无处发泄的怨恨,亦承受着他此生为数不多的柔情……
这隐秘的欢愉,在树叶沙沙的声响下,显得隐秘而又暧昧。
次日,青娘来敲门时,等了片刻,没听见声响,正纳闷时,门一下子被拉开了。
陆铮站在门内,青娘吓得忙屈膝行礼,不解他是何时回府,又是何时进了娘子的房间的。
陆铮穿好了常服才出来的,关好了门,嘱咐青娘,“等会儿再来,让她多睡会儿。”
青娘忙轻声应下,“是,大人。”
然后推到一边,陆铮没多说,径直疾步出了院子,打算去衙署。
行至外院,却被个老头儿给堵了个正着。
陆铮蹙眉,“你是何人?”
老头儿十分眼熟,正是昨日被知知救回府的老人家,他这会儿倒是没喝酒,眼神清明,从上至下打量着陆铮,他身材矮胖,加之举止随意,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身份。
陆铮被他盯着看,声音冷了几分,“你是何人?”
胖老头儿被他这凶狠的模样吓了一跳,往后一缩,怕死得很,“你这人怎么这样凶?明明你那小媳妇又善良,性子又好的。”
陆铮听他话里意思,“你是我妻子带回来的?”
胖老头儿嘟嘟囔囔半天,才道,“我要不是看你那小媳妇要被你害惨了,我才不多管闲事……喂,你真要杀钟氏之人,你可别后悔啊?”
陆铮心中不由得警惕,这老头儿怎的知道这些事。
老头儿继续道,“你由着性子砍了钟氏子,可有想过,旁人会怎的想?你陆铮乃一介男儿,自不惧流言恶名,然你家小媳妇与你不同,她性子纯良,却因此事成了红颜祸水。你杀钟氏后代就是一刀的事,旁人说起来,大可以说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媳妇可就成了祸害了!你说你家小媳妇冤不冤?”
陆铮一怔,“你懂什么?”
老头儿呵呵一笑,“我怎么不懂?你欲杀钟氏子,无非有两缘由,一是震慑旁人,叫他们晓得,同你陆铮作对,要承担的是什么后果。二是为了你的家人,叫旁人知晓,他们乃你的逆鳞。你猜猜看,旁人会相信你是出于前者,还是后者?”
陆铮沉声,“前者。”
若是这两个放在一处,旁人只会往第一点上想,在他陆铮心里,家人比权势重要,但在旁人眼里,未必会这样想。
他们只会觉得,他是为了兖州,而杀钟氏,这也是此前身旁人一直劝他留钟厉的原因。
老头儿幽幽道,“还不算太蠢。我再问你,你家媳妇那日于众人面前,那般维护你,为的是什么?她好不容易费心将你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你倒好,转头就去砍了钟氏后代,当真白费她那日舌战群儒的气魄和胆识。”
“说来说去,你就是想说服我,留下钟厉?”陆铮抬眼,漠然看向老头儿,“你是钟氏派来的人?”
老头儿呸呸,“你少冤枉我,我干嘛给一家子废物的钟氏当说客!我都说了,我是看在你媳妇的面上,不忍她背这红颜祸水的罪名。你要杀就杀,我可不管,反正钟氏后代在你手里,媳妇也是你媳妇,可不是旁人的!”
陆铮质问,“你究竟是何人?”
老头儿似乎是怕他动手,提前躲了几步,懒洋洋道,“你管我啊,我是你媳妇的客人,你可不能赶我!”
陆铮见他不肯说,索性不问,冷声道,“那你说,我该如何处置钟厉?”
老头儿嫌弃皱眉,“我干嘛替你出主意,自己想去,自己想去!年纪轻轻,指望我个老头子干嘛?”
说着,手背在身后,一路溜达回去了。
半晌,慢悠悠道,“呵,倒是个知道疼媳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