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明德并没有觉得多大痛苦。卓玉已经对他手下留情了, 如果真要下手,结果他性命不过也是动手之间的事。
他主要还是伤在扛着容十八攀爬悬崖的路上。如果让他再来一次, 可能他不会有那个勇气纵身跳下去了;毕竟百尺断崖,下坠的途中随便一根凸起的树枝都能要了他的小命。
明德在清帧殿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三天, 醒来的时候外边春雨淅沥,已经下了整整一个白天。
胡至诚的脸看上去憔悴不堪,他猛地坐倒在椅子上,喃喃的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明德一骨碌爬起来,手肘、关节、骨骼里立刻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是他几乎浑然不觉, 一把抓住胡至诚厉声问:“容十八呢?”
胡至诚说:“我要是你, 现在就会好好的躺下……”
“容十八呢!”
胡至诚看了看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说:“……在偏殿。”
那只手的指关节处还在流血,一点点猩红从绷带间渗出来,这样近距离的掐在脖子上, 就像要深深的掐进肌肉和血管里一样。暗卫的每一个人都亲手接触过尸骨和腐肉, 即使像明德一样在无形中享有最大程度的庇护,他也不能算是良善之辈。
胡至诚冷汗涔涔的倒在椅子里,明德踉跄着翻身下床,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青石板路在细碎的雨中很滑,泥泞的土地散发着青草刚刚破土时的味道。明德一把推开偏殿沉重的大门,一点单薄的光线从大门打开的角度里投射进去,映出长长的一道光带来。容十八躺在东南角的榻上, 路九辰刚刚运功疗伤完毕,正慢慢的站起身。
明德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他看了明显还活着的容十八一眼,目光立刻回复到了平时温驯而平淡的样子,面无表情的淡淡看一眼然后掉头就往回走。
路九辰低沉的道:“……算幸运了。卓玉出手一般不留活口,这次竟然只断了你一双腿。”
明德猛地站住:“——你说什么?”
容十八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努力的偏过头,向他微笑着招手。他的动作很勉强,只要稍微注意看一下就可以发现,他的腿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大概是看到明德难以置信的目光,容十八尽量轻松的笑了笑:“没什么,其实不关卓玉的事,他算是蛮手下留情的了……我自己掉下去摔断的,虽然以后站不起来了,但是总比丢了一条性命要好吧,明德你说是不是……”
路九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殿门。他还是那身灰袍,宽广而沉默,一如静默的山石。这个人的长相很普通,走路的样子很稳当、很平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给人一种类似于……威压和沉定的感觉。
一切多于的雕饰都被岁月洗刷干净,剩下的只有朴素而坚硬的内质。明德心里蓦然想起来一个人,据说很多年前西宛王宫有个大内总管,五行潜听和重重秘技都极其的擅长,很多人说他是没有刃的利刀,那种默然的声威足以让整个天朝的高手都对着他的方向畏然却步。
然而后来卓玉操纵朝廷之后,那个人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有人说他被关起来了,有人说他的武功足够让他随时踏出任何困境,即使是卓国师也没法用军队和监牢来关住他。有人则说,他只是沉默的注视着而已,总有一天他会出手干预,并且一干预就能立刻要了卓玉的命。
那一切都只是传说而已。路九辰静静的从身边走了出去,几乎无声的丢下一句话:“……他废了。”
容十八废了。
……一个站不起来的暗卫……就算转明,也不过是拿一些足够谋生的金银,在京城暗卫的监视之下度过一生而已……
如果有一天上位者认为他可能会泄露某个重要的秘密,那他就会立刻被干净利落的解决掉……
明德站在了原地。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容十八的脸在暮色中,微微的有点落寞。
“我可能去不了云南作威作福了,”他侧着脸,好像在听着屋檐外滴答的水声,很专心的样子,语调也尽量显得无所谓,“……可能会在京城呆着,不过至少咱哥俩还能经常见见面,喝个小酒什么的……这些年也攒了一点钱,以后过日子够用了……”
他回头看看明德,噗的一笑:“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我废了,又不是你废了。说起来卓国师还真是手下留情了,不然现在我早就飞升去啦……难得他会顾及当年那一点同门之情,要知道他是狼养大的,出师当天杀师父,那手狠得,啧啧,遇神杀神遇魔杀魔,这么多年来除了路九辰,能从他手底下活过来的也就你我了吧?说起来还真是幸运,幸亏你下来找我,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讲义气的……”
明德开了开口,声音里有点茫然:“……你真的站不起来了?”
容十八好像突然哽住了,然后他眼圈慢慢的红了起来。他掩饰性的用手一擦,然后命令:“明德,出去!”
明德站起身,几乎要扑上前来:“但是你不是说你要去云南,你不是说你想在桃花遍开的苗疆建一座大房子,你还说你要娶妻生子……”
“出去!”
“你怎么就站不起来了?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容十八的声音近乎失态,带着哽咽的喑哑:“出去!不要我再说多一遍!”
明德盯着他,突然觉得那一切都如此之远。那些江南水乡和桃花烟嶂的迷离梦境,就好像断裂在了这无限的黑暗中一样,永远的隔绝在了深深的、雨雾中的九重宫殿之外了。
他猛地转过身去,飞快的跑出殿门。张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庭院门口,好像静静的等待着什么,看到他出来的时候笑了一下,还俯下了身。
明德一把抓住他,急促的问:“李骥呢?李骥人呢?”
“皇上在正泰殿……”张阔轻轻地说,“皇上在正泰殿里……等您……”
明德几乎感觉不到脚下传来的刺痛。他光裸着脚,奔跑在雨后湿滑的小道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长袍,傍晚微凉的空气从皮肤里渐渐的浸润进去,就好像要深入到骨髓里一样。
官道上没有人。所有人都被预先调开了,在通往正泰殿的那条道路上,没有任何人稍微阻拦一下他进入御书房的脚步。甚至当他猛地推开御书房的门的时候,平日里一定会守在门边的笔墨太监都消失了影踪。
乾万帝高高的坐在龙椅里,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明德站在门口,呆呆的仰着头望向那个笼罩在明黄里的男人。他头发披散下来,湿淋淋的搭在额前,急促的喘息着,胸前一起一伏。他就披着一件单薄得有点可怜的长袍,衣角溅上了泥点,裸露在空气里的双脚在脏灰中反而显出一种磁白,上好的青瓷一样,没有一点人气。
乾万帝很想站起身冲下去,然后狠狠的把这个小东西勒到自己怀里。但是他没有动,他的神色淡漠,尽管他的指甲深深的掐着掌心,几乎要掐进肉里去。
“你来干什么?”
明德抬手抹去眼角滴落的水珠,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就像是拭泪一样,乾万帝几乎刹那间就要站起身跪下去。
明德一边擦掉水珠,一边低低的道:“臣来求……来求皇上一道圣旨……”
乾万帝一声不吭的看着他。
“臣求皇上下旨,赐容十八云南镇南将军一职,赐大宅一座,保一生衣食,永不问政事……”
就在几天以前,他求的,明明是另一件事。
乾万帝开了口,声音僵硬得好像冻过:“……明德。”
“是。”
“你只能求一样。”
明德抬起脸来看他,目光里有一点脆弱的哀求。乾万帝强迫自己盯着他,慢慢的、一字一顿的说:“你自己外放和容十八外放,你只能选择一样……”
“苏杭和云南,你只能选择一样……”
“谁走,谁留下,你只能做出一个选择……”
明德看他的目光,就好像一只掉到陷阱里的小兽,眼睁睁的看着猎人拿着刀,一步一步的向自己走来一样。
有怨恨,但是不仅仅是怨恨,更多的是惊恐和疼痛。
乾万帝阖上眼,半晌之后,听到膝盖跪到地毯上的声音,那个应该被九五之尊放到手心里去娇惯去纵容的、最心疼最宝贝的小东西,连说话的声音都这么虚弱发抖,充满了将要哭出来的哽咽,好像任谁都可以毫无顾忌的欺负伤害一样。
“求皇上……赐容十八……云南镇南将军……”
乾万帝猛地站起身来,一步冲下去,跪倒在明德面前,把他紧紧的按在自己怀里。
他清楚的听见怀里细碎的、小猫一样的哭泣声,连哽咽的声音都压抑得小小的,尽量的藏起来,不敢被发现。泪水不可避免的滴落到帝王明黄色的龙袍上,就好像一簇簇小火苗在烧一样,炙热入骨。
“以后要是南巡,我一定带你去江南……”乾万帝颤抖着亲吻明德湿漉漉的细碎的头发,喃喃着道:“……一定带你去,带你去西湖,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全部都是你的……”
但是那不一样,明德心里一个小小的、绝望的声音,固执的说着。
那不一样……根本就……是两码事……
暮色沉沉的压了下来,窗外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也散尽了,倦鸟归巢,声声呢喃。
风起树梢,悉悉索索的沙沙声淹没了那微弱而绝望的哭泣,渐渐的一点都听不见了。
翌日,皇帝下旨,原暗卫队长容十八护驾有功,赐一品镇南将军、授盐铁大权,即日可启程云南上任。
朝堂轰动,人人大惊。容十八已经双腿皆废,且出身来历不明,如何当得起这堂堂的一品大员、封疆大吏?
镇南将军等于云南的土皇帝,割地一方,税收全拿,不说一辈子,几辈子都能吃喝不愁挥金如土了。几个老臣痛哭流涕着求皇上再三斟酌,但是圣旨下去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乾万帝态度异常的坚决,把所有人都挡在了御书房之外。
半个月后,容十八伤势稍好,即刻启程。
城门外往远处望去,一队车马影影绰绰,已经渐渐的消失在了地平线上。风越来越猛烈,明德往厚厚的大氅里缩了缩,乾万帝抱着他,低声问:“冷了?”
明德眨眨眼,泪珠滚落下来,一下子就洇进了衣角里。
乾万帝一把抱起他来往回走。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一人一骑狂奔而来,到了近处一勒马缰,一个侍卫连滚带爬的跌下来,大呼:“皇上!不好了!”
乾万帝猛地向他一望,那个侍卫几乎神色扭曲语不成句:“皇上!西宛国……西宛国立了新王!卓国师亲自带兵三十万!向边疆大举进犯!皇上,敌军已经全线压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