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本就是在帝国之北, 近邻蒙古草原,抵御在边疆第一道。这时候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 外头总是大雪扯絮一般纷纷扬扬,滴水也成冰。若不是有大缘故, 人家都是窝在家里守着炕床过冬。
还能活泛一些的大概就是一些大户人家,赏梅赏雪,各种节气佳节,或者各家红白喜事等,呼朋引伴一大群,总是交际应酬不断的就是没有这些事情,自在家里也冻不着这些人, 依旧如常过日子罢了。
“怎么, 也该到了罢!”问这话的是一个老妇人,看起来也是七八十许的人,慈眉善目,还在小佛堂里, 手上拿着一串念珠。若是第一次看的只怕觉得就是一个大家族的老祖母, 慈祥的不得了,谁也想不到这位就是曹老太君,当初那个狠毒妇人。
旁边是她儿媳妇的老妇人张氏道:“母亲料地一点也不差的,昨日晚间才收到信儿,说是已经进了山西了,估摸就是这一两日该到了。不过母亲何必这样盯着,再怎么说这也是同气连枝姓周的, 到时候还不是来家下帖子请人观礼,自然是有分晓的。”
曹老太君却是轻轻哼了一声,道:“你也是老了没精神想这些事!说起来这些事我哪里想管,人家老太君在我这个年纪只用每日喝孙子孙女玩过一日,享些儿子孝顺的清福就是了,难道我不想?”
说到这里曹老太君把手上念珠往身前一放,道:“我是没那般命好罢了!我如今撒手不管倒是舒服了,底下那帮子没用的怎么办?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却是上辈子欠他们的,丢不开手。你记得,这一窝周家的男人都不成,正是靠着家里的女人才能安稳度日的!”
张氏如何能不知道这些,这些年来她不是见着的么。当年自己丈夫如何得了这千户官的传承,不正是靠着眼前婆婆的筹划。至于之后这个家里没得寸进,不说像如今周世泽一样奋进,眼见得就要升。就说想族里那个周世鑫一样,经营些家业出来都不能够。要不是一代代的媳妇挑的好,算是把家里扛下来了,只凭着那些只会养狗遛鸟包小□□的周家男儿,这偌大的一家早就颓败的不成样子,如今的架子都搭不起来了。
对于这个婆婆她是一惯不敢有什么反驳的,因此只低着头道:“我比不得母亲,看这些事情不明白。只是我看这周世泽和他父亲一样不是个好摆布的,既然是这样咱们做什么事儿又有什么意思?他是个男子汉,只要他自己立得住,旁人也没法子。”
曹老太君轻轻念叨:“是呀,男子汉!我们家里倒是有些好女子,我底下几层的媳妇就不说了,还有这些女孩子,个个都是好样的。但凡里头有个男子,我哪里还要这样呢,这世道还是要看那些男人的。似我那‘大儿子’一样,虽然只生了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得了周世泽一个。但是都争气哇,于是万事不愁!你说我生这许多有什么用,少生些我还少些气!”
这边周家因为家住鼓楼东巷,又被称作鼓楼东周家。说起来自曹老太君起已经五世同堂了,虽然第五代还没有一个成人的,但是人丁兴旺是真,到现在已经是上百丁口的大家族了。一般老太君该是心满意足的满堂皆是自己儿孙。
但是曹老太君却是没的话,真觉得自己少生一些,后头媳妇们也少生一些才好。毕竟又不是那些穷苦人家,等着儿子争水争地,怕拳头少了就有人欺负。如今里头都是没用的,多一个还嫌多一分开销,全是吃闲饭不干事的!
曹老太君想自己当年,刚刚挤走‘大儿子’的时候是何等志得意满,只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为的,靠着老公和儿子,将来再不用怕了。如今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开始,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劳碌的命格。
这时候只对张氏吩咐道:“我何尝不晓得和周世泽那小兔崽子没什么好说的,看清楚了那就是个石头话说周家男子的硬骨头怎么都长到他家里去了!但是他不是有本事,眼见得就要发达,只要有机会就靠上去!不然看着家里就越来越落魄?更何况如今他有个新婚妻子,看看是什么人罢,说不得是个机会。”
祯娘不知道自己还没在太原落脚,就早早有人打着她的主意了。过得一两日她果然就要在太原落地原本打算的是自黄河干道进入支流汾河,一路往太原。只是这时候一截黄河都被封冻住了,不能行船,是坐车来到太原的。到了太原城外,再等着周世泽安排花轿马车、人手等来接就是了。
这一点倒是和没有完成的婚礼是一样的,祯娘等到花轿进来又安安稳稳坐进去,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然后围绕着她的花轿,就有她是嫁妆队伍十里红妆,而周围鼓乐齐鸣,百子鞭炮噼里啪啦。
然后就是队伍绵延着往周世泽家宅院所在的估衣街而去,这一路上有的是人看热闹。只说山西有钱,但大家平时见的并不一定有多少,像是祯娘这样的嫁妆排场也是在哪里都少见的。可不是有许多小人家女眷都倚着门看热闹,议论一回。
“好大的排场!竟是没见过的。就连之前刘大户与孙大户家结亲也不见这样的排场,要知道这两家在太原都是头面人物!如今却给个外地来的人家给比下去了!”
“听说是估衣街千户周家娶来的小娘子,怎么有这个排场?原来人是江南大户人家出身。听说是周千户受上峰一个将军赏识,给他在老家金陵那边保的媒!家里都说是财过北斗米烂陈仓,比个财神娘娘还要黄霜霜!”
至于鼓楼东街周家今日接到信儿来观礼吃酒,倒是没见到这热闹,他们也听说了周世泽这媳妇似乎是江南有钱人家出身。只是他们心里估计也只是那样,不然何至于远嫁到太原来。
直到接亲队伍渐渐往估衣街来了这才看出一些不同,简直看不到这一路红色的尾巴祯娘这时候才到周家,那抬花轿的按着规矩,先把花轿接连抬起放下,连放三次,连抬三次,这是去了路上晦气的意思。然后轿子里的祯娘就感到‘嗒’一声轿子被完全放下了,周围响起宾客喝彩声,又是敲锣吹号,燃放鞭炮。
至于嫁妆们还是一抬一抬的进入,外头有周家管家在唱嫁妆,里头的东西真是豪奢至极,还面面俱到。一样一样念出来,观礼的人也就听着,倒是把他们羡慕的不行,只心里道周世泽是走了什么鸿运,竟然打江南娶了一个真正的财神娘娘来。
这时候正是一个银钱至上的年代,九边多战事,于是女多男少也是常有的。一个女子若是没得一副过得去的嫁妆甚至嫁不出去,同样的只要有丰厚的嫁妆不管你是寡妇,还是无盐,都有人抢着娶。
在这些人看来祯娘嫁妆单子没有体现出顾家的全部财产,但也足够撩动这些人的心思了。他们想来周世泽这位新嫁娘该不会是为丑女罢,当然这样也是十分值得了,毕竟这许多银子也是实实在在的,至于老婆的话,还有别的红颜知己么。
鼓楼东街周家今日来观礼的张氏和她的两个儿媳也是惊讶,一个是被这嫁妆所惊,一个则是为了周世泽。他们想来周世泽似乎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哪里会为了媳妇嫁妆低头。不过其中一位儿媳妇道:“这时候才看出来了,我这位大侄子也不是那么腰板铁硬的。”
然而不管这些人如何说话,在这样的喧闹里,轿帘子被打起来了。祯娘自然察觉到了光线变化,伸出手果然有人接住了她。这是已经有些熟悉的周家两个妇人,带着她跨过轿子钱撒着五谷的草垫子,然后就接入新房。
到了新房,又有一个周家妇人上前,拿了一碗饭喂她。祯娘张口,这妇人只喂了三次,一面喂饭,一面道:“尊重公,尊重婆,两夫妻商商量量,和合欢悦,多子多福。”
等到三口饭喂完,这妇人就撤了碗筷,周围响起女眷的嬉笑声。然后祯娘就在新房稍坐,只等着正院里开了正席,这才有人匆匆来喊:“快些快些正院开了席了,快扶着新娘子去正院堂前,莫要误了吉时。”
果然立刻就拥上来丫鬟、女傧相、服侍婆子之类的人,拥簇着祯娘往正院去。到了正院,又有周家在这边临时请的媒婆把祯娘引到堂前,上头坐着周家宗族里的两位长辈。祯娘此时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随着司仪命令‘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这个时候她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了。这一生一世的大事啊,饶是她中间自金陵到太原多思索了一路,也是要手足无措的。
这时候围着堂前的客人又是齐声喝彩,随着锣鼓齐作,鼓乐齐鸣,祯娘手里被塞了一根大红绸,另一头自然就是周世泽。他这时候也是喜悦神气的不行,旁边熟悉他的朋友见他这样子也是纳罕,晓得只怕他本心对新娘子满意的不得了!
然后周世泽就拉着这红绸,两人在男女傧相和丫鬟的拥簇下往新房去。这时候司仪跟着高唱:“一请新郎言一状,今夜与君进洞房。出阁玉女柔如水,轻风细雨莫粗狂。二请新郎二和唱,夫妻即时上牙床。夫是彩蝶觅清香,妻有娇莲初流芳。三请新郎祝三多,相欢求得状元郎。桃红柳绿春为媒,青帐朱床结连理。”
在这‘请新郎’里,一伙人嘻嘻哈哈到了新房,这时候依旧不到掀盖头的时候。周世泽和祯娘两人只能端端正正坐在了床沿上,有媒婆上前,把五谷、桂圆、莲子和铸着‘长命百岁’字样的铜钱撒在床帐里,并唱着:“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帐,红云扬起一重重。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鹈妫?糜胂衫烧垡恢Αh稣誓希?煤锨榛忱智业a乖潞梅缤セ??宕?逡四小h稣时保?蚪蛞坏忝技渖?\饺卣逝?却合??露鹣灿鲶腹?汀!?br>
这才是撒帐完毕,有媒婆用茶盘托着送来喜称周世泽的手平常是要舞刀弄棒的,自然没有不稳当的。一下利落挑落了红盖头,祯娘乍见光明,微微眨动了眼睛,然后就与周世泽看了个正着,眼睛里都有些笑意,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
这下可把来观礼的人看住了,虽说新嫁娘的妆十分厚的,但依旧看得出这该是个难得的美人。这就和原本大家所想的全然不同,不过不管现下心里是如何犯嘀咕,大家都是齐声喝彩鼓掌。只是道‘世泽好福气’‘好俊的新娘子’之类。
“夫君安好!”
“夫人安好!”
不管周遭人如何,两人还是照着礼仪往下走,这头一句问好是‘开金口’,等到两人说完这一句,周遭的人又是赶紧喝彩,媒婆也上前说起吉利话来。说着还递过旁边丫鬟端来的一把小金壶,两个莲蓬酒盅儿,这是要喝合卺酒的意思。
媒婆往两个酒盅里注满酒,周世泽不要人递,直接拿过其中一个酒盅,另一个他也赶紧拿起递给祯娘。祯娘低头接过抿了一口,合卺酒自然都是苦的,她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再看周世泽,他倒是比祯娘强得多,到底是大碗喝酒长大的,这样也经过,依旧面不改色。
能进新房的都不是一般客人,必然和新人家十分相熟。特别是一些周世泽相熟的男宾客,见他真是对新娘子格外喜欢的样子,反而故意要急一急他,都呼喝这他要去外头陪客喝酒,推推搡搡,好似慢一些就坐实了周世泽重色轻友的名头。周世泽双拳难敌四手,只得道:“我就是重色轻友了,难道你们敢把这话反过来同嫂子们说?嗳,就是嫂子,你多多看顾我那媳妇儿!”
一时之间所有客人包括傧相媒婆等人都呼呼啦啦地出了新房往正院去吃酒,屋子里除了祯娘、丫鬟们和听候差遣的周家媳妇婆子外,就只有几位近枝女眷,这些人大概就是周世泽当时说的‘嫂子’们了。
似乎是看出祯娘不晓得情形,其中一位坐的最近的就拉着她的手道:“哎哟哟,真是好俊的新娘子,我那世泽兄弟那时候与咱们说再不要人操心婚事了,我们还想着这是哪里来了一个天仙,把他这个誓要一个绝色的都折服。见一见妹妹就知道为什么了,倒是我家小叔好福气。”
又与祯娘道:“你是第一回来咱们这儿,只怕不认得咱们。我丈夫是世泽的堂兄,与你们家就在一条大街上住着,以后来往十分方便。我本家是姓吴的,你以后叫我嫂子也使得,叫我一声吴姐姐我也应。”
祯娘心里立刻对号入座,晓得这一位的出身了。正是与周世泽是远房堂兄弟,同住一条街道上的周世鑫的妻子。本来是姓吴,家里只是一个百户出身,按说给出名有钱的周世鑫做正妻是高攀了,不过她只是续弦,也就不讲究这许多了。
按着祯娘了解的,这就是一位‘老佛爷’,最是和和气气大概是续弦跟脚不硬,又还膝下空空,对着丈夫自然百依百随。对着交往的亲族女眷等,也是从来每一个坏脸色,正是面团儿一样的人物。
旁边还有几位嫂子,有说话亲近的,也有不过干坐着意思意思的。其中就有张氏的两个儿媳,两人有些沉不住气,颇想打听一些什么,只是又没个开口。只得也抓住祯娘的手道:“你新来乍到只怕有许多不清楚的,我们算起来和嫡亲的嫂子也没什么不同,你要是有个为难的,只管来鼓楼东街找咱们。都是周家,一家人么!”
只说鼓楼东街,祯娘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微微低了低头好似是新媳妇面皮薄,其实是祯娘不置可否。她心里清清楚楚这家人不在交际范围内,最多就是有些躲不开的要应酬罢了。
众人见祯娘一直不大说话,又笑道:“原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可喜咱们家世泽兄弟话多又燥,你这样贴心小意儿倒是相衬,以后日子倒也和气。”
说是这样说,却还是千方百计拉扯祯娘说话。祯娘却是打定主意不多说的,毕竟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呀,她是再没同妇人交往过的,每个头绪,因此也就是左右应和,算她的礼仪完整也就是了。
这时候是没人肯放过祯娘的人都有好奇,先不说祯娘是个少见的江南来的媳妇,只说祯娘生的不凡,嫁妆丰厚就足够她们来打听了。
这一切也是外头看得着的,嫁妆进门可不是都要给众人看。周世泽住着家里的正院,饶是这样宽敞的地方,竟然也难得摆下祯娘的嫁妆,只好开了两边厢房,一些嫁妆给挤到里头。
自然不是所有箱笼都是开着的,可是最上层的一些,有金银珠宝、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还有各样摆设,也是极尽华美,光是家具就有一套黄花梨的,一套紫檀的。更不要说专门从日本、高丽买来的小家具,精美异常,还有一种异域宝货的不同。
与之相比,那些光华灿烂数量惊人的绫罗绸缎各色料子倒是显得平常了。当时看的人那个不咋舌,张氏那两个儿媳妇只一见就道:“好阔的人儿,这江南难道真到处是金山银山不成?看人家给女儿备下的嫁妆,这些年咱们也算是经过不少了,这拿出来也算独一份儿。”
另一个也道:“要不人说江南是十里红妆呢,就是拿金山银海置办出来的,听说是要把女儿家从生到死的东西准备齐全。我仔细看了看,果然就是棺材寿衣这些也是有的。这原是浙江宁波起的风俗,虽然天底下都学了去了,却还是不如人家办的细致。咱们这位弟妹正是浙江人,家里费心自然超出咱们这儿。”
张氏心里也暗自盘算,还记得听司仪唱嫁妆的时候提过竟然有太原这边的宅子铺子。她听着心惊,人家虽然没有凑出整条街整条街的气势,但想到人家又不是山西地头蛇,临时准备,有那许多就很了不得了。
想着这个又觉得心里酸酸的这个新嫁进周家的侄儿媳妇可着实比另一个周家的女人命好的多。周世泽比他那些兄弟叔伯有出息的多就不要提了,只说这些陪嫁的嫁妆,可是就比家里女人们的加起来还要多了。
只是再想这些也是没用的,总归好东西都是人家的,关她什么事儿呢。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对着两个儿媳妇道:“行了,说什么这些,倒像是那些小家子出身,总是计较着一分一毫,看着人家婚礼,只能看到嫁妆!”
其实也算是说着了,两个儿媳妇,大儿媳还好些,丈夫是将来的千户,当时说亲的还能说到不错人家。二儿媳就差得多了毕竟卫所军官职位只能传给一个,其余的儿子若不是老子有本事能安排,就只能靠自己本事了。偏偏这些周家男子都看不出什么本事,说的人家也就勉强了。
这时候她们等到了和祯娘说话可不是要好好打听一番,只是到底没做出没脸看的事儿,都是多往江南风物上引,偶尔也就打听一下祯娘出身罢了实在好奇,祯娘这样的身家这样的模样,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做什么要远嫁到太原!
祯娘本就不大会应对妇人交际,对于这些试探更加不耐烦,只是这时候不得回避罢了。倒是旁边有个妇人,原说是周世泽外家林家的,维护祯娘道:“你们且算了罢,原来世泽是托付你们来照管他媳妇的,你们却恁多话,让世泽媳妇怎么说话?况且也想想,人还是新媳妇,不比你们这些风干了的橘子皮一般,脸皮薄的很!咱们还不如先出去,让她歇歇是正经。”
说到这里她有些神色暧昧起来:“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咱们再不让人歇息,晚间不是更不得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