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离开金陵也有几日了, 他们这一行人走的不算紧也不算慢。既没有只是埋头不停歇赶路,也没有逢着港口就如, 往往要歇好几日。大概都是忖度着来的,保证船上的补给为上。总之每夜有停泊休息, 三五日还要采购一番。
祯娘听珍珠说了些山西的风物,一时觉得有些意思,便让丁香把手边的一个大樟木箱打开这里头全是书籍,是提前拣出来的,让一路上看的。寻出了一本名士所著的游记,里头还单开了一节太原。
然后抱了一个大大的引枕,舒舒服服地倒在了贵妃榻上, 这上头铺了几床厚褥子, 软绵绵的妥帖。脚下踩着熏笼,旁边的彩画金妆螺钿小桌上摆着热茶点心,祯娘一边喝过热茶,拿火箸儿拨了拨小手炉里的炭火, 一边让一个小丫头给念书
正在这时候守着门外的一个丫头给打开了帘子, 原来是周妈妈来到了。祯娘赶紧端正坐起,等到周妈妈行过礼后就让人搬来一个脚踏,让她在自己身边熏笼处坐着。只问道:“妈妈要照管一船人,怎么得闲来我这里?”
周家也有两条船,一条住着周家下人,一条则是周世泽和他一些贴身服侍的人起居。周妈妈自然是要跟着周世泽身边照料的,这也是琐碎事情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个空闲来了祯娘的官船。
旁边有小丫鬟端来热茶点心,奉给周妈妈。祯娘也把手上的小手炉递给周妈妈,周妈妈揣了小手炉,又喝上热茶,笑着回道:“我不过是瞎忙活!其实少爷那船上青天白日有什么事儿?难道没我一个老婆子了,往常做什么的都不会了么?”
放下茶碗,又道:“说起来这时候什么能重过少爷和少奶奶,我往常是坐在少爷那船上,少奶奶这边请安的少,心里还觉得不够哩!这时候过来也是表表我的心意方才少奶奶是在忙些什么?”
其实这话说的不全真,周妈妈自然是尊敬祯娘的,只是这一回来祯娘船上却不是她的想头。要知道这会儿也不是在码头停泊的时候,那时候去各船也容易。正在运河上走着的,两条船之间还要搭桥,可不是麻烦!
本身是周世泽听说祯娘船上有山西丫头,专门给他说太原那边的掌故这些日子他一个是高兴,一个就是失落了。原先想要讨做老婆的祯娘就是要进门了,没的说的就是高兴。但是却有一条,明明是一路行船一起去山西,却不能见面。要说运河沿路多少不能玩儿的,不能吃的,偏偏因为一点子规矩,是相见也不能。
没得法子,他只能是自己每到码头就得些有意思的吃食和玩具,写上信笺就往祯娘船上去。这几日祯娘身边的丫头也不知接过多少次了,大家还说过呢!
周世泽写的这些信笺倒是不见得长篇大论,也不定是什么儿女情长。反而多得是一句两句,就是说一些小事,譬如一句‘这麻花味儿甚佳,你也尝尝’,譬如‘倒是两年没见你,之前见不到,是不是长高了些’。总之是看到哪儿、想到哪儿,就写到了哪儿。
这一日还是小顺儿与他说:“少爷!少奶奶身边要好些漂亮的小姐姐你说我近些日子常常替你往那边跑腿,着力讨好一个,将来讨人做老婆行不行?听说江南那边的姐姐是既漂亮又温柔的,丈夫面前从来百依百随,这可真是不错哇!”
周世泽原本为着焦躁走来走去,这时候拿了点心就去砸小顺儿:“你小子倒是比我好,能去看看讨人做老婆?你不是原来喜欢府里那个是叫小红还是小玉的么,常常买了尺头、头花之类的讨好,这又是什么打算?”
小顺儿不躲不闪的,咬了一口点心,笑嘻嘻道:“嗳!少爷可别瞎说,那时小春子。人已经有老子娘说定了人家,去年年下才放出去待嫁的,是少爷你亲自勾的一批外放。这时候又说这个,外头有个不好传闻,让人怎么做人,本就是我一头热罢了,别祸害人家么。”
周世泽倒是不知道小顺儿能够说出这话来,只是心里向着小顺儿,忍不住皱眉道:“还有这事儿你小子是怎么回事,一个宅子里的小丫头都拿不下。罢了,你说你少奶奶家的丫头,也成,回去后我就与她说。我记得有不少个,总该有一个看的是你罢。”
又说过几句话,周世泽就起开自己窗子这面的窗子正好对着祯娘的船,只是祯娘从来只在江心的时候才开窗,人也一般不在窗下,毕竟冬日寒冷,怎么会总在风口上。于是周世泽实在少见祯娘,偶尔几次也不过是不清不楚的影儿。
然而虽说如此,他依旧常常在这窗户前站住,一看半晌。只是可怜了几个跟着的小厮,身体不如周世泽,还常常在这风口上,颇有几个风寒的。周妈妈晓得了立刻把他们移到另一条船上,也是怕连带周世泽。
小顺儿见自家少爷这样倒是有些怪不落忍的,小声道:“少爷总这样也不是法子么,不若我与少奶奶身边的几个姐姐说一声,让她们常常开着些窗子,也让少奶奶多往窗下走几回。”
“不必。”周世泽立刻想到了几个因为自己多开几回窗子就风寒的小厮,他身边这些健壮的小子是这样。似祯娘那样的女孩子,看着弱不禁风的,一阵大风来了都要刮跑的,小心些罢。
不晓得自家少爷又犯了什么拧巴劲儿,小顺儿也没法子劝。只是过了一会儿,见周世泽还在窗前钉着,又道:“说起来这些日子我在少奶奶身边见着两个咱们山西的女孩子,其中有个叫珍珠的是太原人,少奶奶常让她说些太原那边的事儿呢!少奶奶也是十分上心了,竟然还给家里买了咱们那边的丫头,这不是提前做功课。”
本来小顺儿以为自家少爷不会这个事儿多大兴趣,却没想到周世泽却让他详细些说,他自然是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说了。还不等他知道自家少爷又有什么主意,就被他打发着去叫周妈妈了。
所以周妈妈来到的时候可不知道自家少爷这个时候让自己来是个什么事儿,只见周世泽似乎是振奋起来了,对她道:“我竟是才知道的,祯娘那边有咱们山西丫头,成日向她们打听山西的事儿那些小丫头知道什么,况且更重要的和咱们家有关的山西事儿更就不知道了。”
周妈妈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试探道:“少爷的意思是让家里去个见事情多的与少奶奶详细分说?”
周世泽立刻双手一合,道:“就是这个道理,只是不是什么别的见事情多的,说起来见事多谁有妈妈你多呢?况且最了解家里内情的也是你,不然这几日你就常常去祯娘船上走一遭,去与她说说。”
周妈妈有心说自己也要照管周世泽这一船的人事,要说知道家里情形的,哪一个婆子不是一样的呢。然而就听周世泽又道:“妈妈只管去罢,我这船上又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谁照管一会儿又要什么不同的。”
听到这里她也是哑然失笑,明明是同一个事儿竟然有了两个全然相反的结果。自己这边把个少爷放在第一位,没想到人家自己心里早就有了另一个第一。既然是这样,那还说什么,周妈妈立刻就应下了。
这便是周妈妈这会儿来到祯娘这船上的始末,只听到祯娘回她刚才的话:“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听身边一个山西那边来的丫头说些那边的事儿。一时有些趣味,又拿了一本游记,让她们念一念山西那边的章节。”
听到这样的话周妈妈立刻笑道:“竟是这样的!只是少奶奶要听说这些太原的事儿怎么舍近求远起来!这些小丫头才多大,又是小人家出身,见识有限。至于这些书本子上头,文绉绉的,也不见得说到咱们生活里头。少奶奶打听这些,合该来问我们呀!”
祯娘真不知道周世泽有让周妈妈来专门给她说这些,只是以为自己这些事已经让周妈妈知晓了并不奇怪,这些事情都在大日头底下,没个瞒着谁的,有心打探,还有个不知的?
不过祯娘也不推辞,也微笑道:“既然是这样,就麻烦妈妈一遭了,平常让个见识多的妈妈过来多陪。只当是与咱们这些外地来的闲话,让我们学着些,免得到时候冷不丁过去,在一些小处犯了忌讳,倒是丢脸。”
周妈妈听过这话,赶忙道:“哪里的话!这本是咱们的本分,能给少奶奶尽心意是求都求不来的,说句大实话,如今这些人谁不想与少奶奶亲近。至于说什么学着些,那就是过了。天底下礼仪大溜上是一样的,少奶奶再没有一点差错。至于一些地方忌讳,少奶奶来自金陵谁不知道,难道拿这个来为难。”
祯娘对此就是但笑不语了,周妈妈也明白其中的含义。因此顿了顿就道:“既然是这样的,若是少奶奶不嫌弃,就让我这个老婆子来罢!一个是别的人不如我清楚,好歹我也上下打点周全了十多年,比别个知道的略多些。另一个是我的私心,想要奉承少奶奶,这也是机会。”
祯娘摇头道:“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就不是奉承的,哪有奉承的把这话说出来的这正是妈妈的贴心,想要照顾我罢了!这话也没得说的,只是我在心里记得妈妈的好就是。以后这些日子可就要常常请教妈妈了。”
周妈妈并不多说话,当时就应下。然后就道:“这些事情也不用特地挑日子来说的,既然是这会儿来了,我就给少奶奶分辨一番。事情前后这些,我说来就当是给少奶奶解闷儿,消遣过这一个下午罢。”
晓得能立刻听到太原那边周家的事儿,不只是祯娘立刻坐直了身子。就是祯娘身边的大丫鬟们,以及陪着祯娘出嫁的文妈妈祯娘有四个陪嫁妈妈,一个是她奶娘,另外两个也是宝瓶轩的掌事妈妈,还有就是文妈妈了。这是顾周氏特意请求文妈妈的,她想着文妈妈一惯是一个再聪明不过的,又熟知后宅,有她在旁辅佐帮衬祯娘,她也放心些。
她们个个是认真听起来,这可是将来祯娘要生活的‘战场’,哪能不处处留心注意着呢!似文妈妈这样的立刻示意小丫头拿纸笔,然后自在屏风后头记录下来,这是怕大家只凭着记忆有疏漏。
周妈妈也是察觉到了这些,却没有说穿什么,只是自顾自道:“少奶奶也知道少爷家里人口简单,若是没有迎娶少奶奶,只怕就是民间所说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罢。所以少奶奶过去就要当家,把担子揭过来。”
说罢,她就详详细细地说明周府的下人人口,宅子是个什么样子凭着她的描述文妈妈甚至画了一个宅院简图。然后大家各司其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特别是其中重要的都一一点明。
她自然清楚与其说是治事,管家更是治人,只要把一干人等收拾地服服帖帖的,那就没有什么难为的了。差事可以简单些说,反正但凡学过管家总该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各人品性就该说的仔细,这以后打理中馈,还不是要先拿住这些人。
这一日先说这些都不够了,之后又断断续续说了几日才算完整完了这些后文妈妈就攒了一本厚厚的小册子,只把周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写进去,而且凡是重要人物没有不详细的。有了这个,祯娘及她身边这些人也算是知己知彼了。
等到说完这些其实也不过是完了一道开胃菜罢了,毕竟再怎么说也是一些仆从,祯娘将来入了周家们理所当然管着他们,有个不好也不见得是大麻烦。真正的重头戏却是在之后,就是有关周家亲眷那些人了。
这一回周妈妈是做了准备再来的,把个与周世泽稍近的亲眷都写成家谱的样子,这时候拿着这个与祯娘来看就再清楚没有了:“想来少奶奶也是听说过的,如今与少爷最近的一支也出了三服了。”
周妈妈这时候也是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虽然等于是周家一些秘闻了,但还是清清楚楚说来。原来周世泽曾祖父那一辈原本原配生了周世泽祖父,不幸却去的早,后头才续弦了一位后头的,就是现在的周家老祖宗曹老太君。
当初这位曹老太君为了能让自己儿子继承千户位置可谓是费尽了心机,虽然有丈夫向着她,毕竟于礼法不合,周世泽祖父这个原配嫡子好端端的在这儿么!不过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到底曹老太君得偿所愿。
法子也简单的很,只是让周世泽的祖父自己出具文书说明自己怜惜弟弟弱小,甘愿把千户位置出让。自古以来华夏便重视孝悌,这就是人人所颂扬的了。有这样的理由,又有周世泽曾祖父上下活动,很快就批了下来。
只是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怕不是周世泽祖父自己甘愿的,毕竟知情的搜知道周世泽祖父一直与继母所出的兄弟不和,哪里来的这些深情厚谊,怕是瞒不过人眼睛。不过人家也不是要瞒过人去,只是有个合情合理的说辞罢了,不然上头如何批准呢。
说到这里周妈妈也是恨恨道:“就没有见过这样的,虽说我不过是个婆子,没得资格说仙去老太爷的不是,但是实在没得好话儿了。真个是继母手辣也没说的,不是自己骨肉,又是挡了自己儿子路的,那想法子对付能说什么!只是老太爷难道不是太老爷的父亲,一点儿不顾惜父子之情啊!”
在场的都听着,虽然是些老黄历了,但也跟着感慨,实在是这样的事情最让人切齿。周妈妈说过又道:“好在太老爷自个儿奋进,当时也有人看不过眼便考察了太老爷的本事收做了收下一个小兵头。”
之后的事情倒是没什么值得详细说的,也就是周世泽祖父如何英勇善战,等到最后也给自家儿孙挣来了家传的卫所千户官。祯娘听的似曾相识,倒是觉得和一些话本子里头的故事很像了。
之后就到了周世泽父亲时候,这时候边疆平静,倒是事情不多。巧合的是周世泽父亲天分和心思也不在这沙场上,若不是他没个兄弟只怕要让了千户位置去从商。不过既然只有他一个,那么久只能他来了。不过他也能巧妙利用自己身份,更好地经营生意,并不耽误什么。
说到这时候周妈妈已经是眉飞色舞了:“到底是做些什么老天都看着呢,这不是就在老爷身上显示出来。这时候九边卫所不算穷,毕竟有边贸的分子可以抽,倒是比俸禄还要丰厚的多。可说真有钱,也只能数得着几位最头面的将军都督,底下的就只能中等了。偏偏老爷好经营,给少爷留些偌大家世。”
说着她似乎是带着一些出气之意,恶意道:“再看咱们曹老太君那边就一年不如一年了,虽然稳稳当当的有千户位置传承,但是如今五世同堂,人口繁多。因着她在世也没得分家,说起来生发也不多,摆着千户人家的架子,其实内里早就捉襟见肘!”
似乎是那边的窘境让周妈妈觉得心里畅快,想来也是的,对着不喜欢的人,知道他们过得不好不就是最大的欢喜了么。
不过周妈妈还记得自己本来是来说什么的,便拿着那一张家谱给祯娘详详细细说过每一个人的性格位置。到了最后还道:“其实这些人交往有些多,到底是亲戚,有些事情也要一起去。不过少奶奶却不必深入了,毕竟是这个过往,有个面子情就是了。”
祯娘一时心里都有些笑了,实在不知这位周妈妈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恨。算起来她给周世泽做奶娘的时候周世泽家早就起来了,应该没受过那边什么亏,真的是这样耿耿于怀?
祯娘不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看看怀表上的时辰,也知道今日差不多就在这儿了,因此道:“是清清楚楚的,只是这样谱儿能不能请妈妈给我,对照这个倒是清楚一些,免得漏下哪个。”
这有什么,周妈妈立刻答应下来,临走前道:“今日只说了一家,之后两日我再与少奶奶说宗族里头头面人家和一些与家里有来往的,说起来也并不多,毕竟关系也远了一些。只有一位周世鑫少爷,与咱们家虽远,但却因为住在一条大街了,常常是交往的。只是因为家里没得女眷,倒是少了后宅交往,以后可以看少奶奶的。”
又说了几句,这才送走了周妈妈。晚间的时候,祯娘就在灯火下头看文妈妈她们整理出的小册子,一时想着事情,与文妈妈道:“这样看来是真的简单的,虽然我见这人家是个‘卧虎藏龙’的,可有人不喜欢,倒是少了我费心了。”
周妈妈的态度正是周世泽的态度,那家人再麻烦,既然是周世泽的意思不许相交。那么她这个新进门的媳妇自然之友‘百依百顺’地‘听从’了。
文妈妈自然晓得祯娘说的是个什么意思,她心里也是赞同的,不过这时候她确实要提醒着祯娘:“虽说是这样,小姐也不能大意了。这样的人家就是做麻烦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个不好,防着些罢。”
想了想,文妈妈又道:“况且这才一家,谁知道宗族里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另外还有似乎从没提起的外家,虽说说过是小人家,人口也不多,不用多大心思。但到底是外家,其中还有姑爷叫舅舅舅妈的,再如和也有道理。”
听着文妈妈如临大敌地郑重说这些,祯娘忽然忍不住笑起来谁家新媳妇没有这些,自家却想着样样都是致命杀机一般。真个是这样,那天下女子还要不要活了。因此拉住了文妈妈的手臂道:“妈妈今晚好睡,别再忧心这些了。有什么好忧心的呢,总归是哪一个女子都要交际的亲戚,到时候有这样多的人帮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祯娘心里同时也想到了这些人日日在对面窗前钉住的人真当她没看见么,不能够的。话说只要丈夫站住了,别的不过是应对罢了,有什么麻烦。
是的,丈夫,忽然她这样想道明日就在窗下修剪一回兰花罢,花儿老闷着都不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