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不知道有什么事儿就要生出来了, 这一日依旧和往常一般今日午后下起了一层秋雨,一点凉气袭过来, 虽然不到冷的时候,却让人不禁打了一个颤栗。祯娘夹了一层桃红单衣, 这才和丫头们坐在一起做生活。
不同的是丫头们都是做女红,祯娘则是拿了一本游记翻阅南边来的香茶、刚出炉的点心、小炉上吊了半日的甜汤,悠闲看书,偶尔看一眼窗外头。伴着外头一点雨声,真有一种特别的安稳与享受。
只是祯娘心思静不起来,忽然站起来道:“外头雨似乎是越下越大了,怎么没个人回来?”
原来刚才祯娘见下雨就让小厮套了马车去接周世泽今早周世泽是骑着马出门的, 就算送了斗笠蓑衣只怕也没得成效吧!况且他最不耐烦这种麻烦, 还是马车便宜,也干爽的多。
红豆笑着看了一眼祯娘的举动,与其他几个丫鬟眨眨眼,所有却不说出来。只怕不小心把心事说直白了, 到时候人恼了, 她们怎么哄的过来!只是恰好祯娘这时候回头,把她们颇为奇怪的神色看个正着。
还不待说什么,外头院子传来一阵声响。红豆再忍不住,立刻嬉笑着道:“人说耳报神是最灵的,如今倒是应验了。少奶奶不过是不明不白地提了一句,这后脚就跟来了,定是少爷回来了!”
这说确实没说错, 周世泽外头穿着一件黑色缎面薄披风,头上戴着镶银乌木高冠,这时候风雨里归来。大概是他人生的高大,本身又挺拔,看上去倒不是人间一般男子。
就是祯娘常看他的,这时候都晃神一下子。不过也很快回过神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周世泽这时候竟似全身淋在雨里一样,头上往下滴水,衣裳早就湿了。这样的薄雨若是想成这个样子,可不是进了门懒得打伞做得到,分明是没上过马车。
一下脸上就唬了起来,瞪着周世泽没个好脸色,也不和他说话,只是和丁香道:“愣着做什么,让小丫头去厨房要热水,再备下浴桶、香皂、巾子等,伺候咱们少爷洗浴!”
说着就要去解周世泽的披风系带,周世泽却笑着躲开了。大概知道祯娘为什么有脸色,有些讨好道:“你别近我的身,我这身上全是水。你这过来染了衣服是小事,只是你也免不得要洗澡麻烦。若是后头再生病就更不好了,你不比我,我风里来雨里去算什么!”
其实最后一句还算是替自己开脱了一句,只是他不说还好,这样说了祯娘反而更气。只摔了手道:“你倒是晓得我染不得水汽,忧我生病,却不晓得我心里忧虑什么。仗着身体康健,多得是不拘小节!”
周世泽没得法子,他没想到这一回祯娘似乎格外严肃他往常各种不拘小节多了,比今日冒雨策马回家大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见祯娘有这样的。不想到底是中间多了什么事,首先冒上头的是今日不该贪这爽快的!
嗯,至于和家里老婆杠上,硬要拧着来。没有那回事,男人总该让着一些老婆的,反正他每回都这样对自己说。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显得不太聪明了,只会站在那里,上前觉得不妥,转身应该也不好。祯娘看他这个样子,原来气大的,一下也变得有些无力。只指着内室道:“我的周少爷,你请先进去换衣裳洗热水澡罢!”
周世泽进了内室,没立刻让丫头们走,抓住了一个平常在祯娘身边得用的。问道:“最近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怎么觉得你们少奶奶今日比之前格外担心?你知道什么都与我说!”
那小丫头看了看门外,低了些声道:“少爷也是,忒不注意保养身体!每回少奶奶说的别的倒是听,只是这些事情上不上心。之前少奶奶和好几个医官打听过了,人说的清清楚楚。似少爷这样的武官,特别是上过战场的,看着比旁人精壮好多,其实是有暗伤的,再过几十年都是隐患。”
说到这里周世泽总算不是一头雾水了,祯娘当然是打算防微杜渐,他练武整训是一定的,那么别的就是越小心越好了。
实话说,周世泽的年纪和经历,让他在这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年纪增长直到变老似乎是一件太久远的事情,久远到他都不觉得会有一天到他身上。刚刚想着是祯娘太小题大做了,后面才发觉,虽然远,但是也不过几十年而已。他现在不是就快和祯娘成亲两年么,时间可是快得很的。
所以在周世泽洗浴完了,看到祯娘摆在他面前的姜茶,眼睛都没眨一下,一饮而尽。想到他不爱这个,祯娘都有些稀奇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配合的。
周世泽绝不是一个会把话藏住的,端了之前祯娘吃残了的甜汤来喝,含含糊糊道:“你怎么不与我说?我才知道你是问了医官去,他们的话你信一半就是了。我也才知道你这样忧心我,我以后这些都听你的就是了。”
祯娘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倒是想说自己没那么忧心,但说出来他只当她闹别扭,更加得意了。于是不看他,这样中不知怎得,两个人各自想到了什么,没有一句话又自己笑起来。旁人看的一头雾水,他们自己倒是心知肚明,飞快的互相看一眼,然后又抿起嘴来。
正乐的时候,有个婆子打了伞到正院外头道:“少爷少奶奶,外头有鼓楼东街那边的人过来,说是给少爷送的生辰礼!”
周世泽是后日的生日,不过早就说定了,不是什么正生日,酒席是不开的一般人不开酒席也要请自家人,周世泽却是自家人都远了,索性只和祯娘一起过就算了。所以这几日多得是送生辰礼的。
只有祯娘觉得奇怪,提前几日送生辰礼物的,一般都是在外地的亲友。外头托送来,赶早不赶晚,估量好时日,大都会提前。至于鼓楼东街那边,同一座太原城里住着,做什么不当日送?
祯娘胡乱猜测,难道这家人已经到了记错周世泽的生辰了。晓得这不可能,不过也没什么在意,随口道:“来的什么人,请进来说几句话罢,至于礼物都收进藏春阁西厢房里。辛夷,你去拿钥匙一起去,只给我带礼单过来就是了。”
祯娘这样说着,并不很经心,那婆子却是表情古怪。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来送礼物的是他家一个管事,正在门外等着回话。只是礼物里头有两个姑娘,活人不能就锁在屋子里,怕是少爷和少奶奶要亲自说个去处。”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儿,祯娘看着眼前两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一下想到了之前还接收过两个。不过自家这位‘老祖宗’办事可不如那位姑太太来的爽利,竟然连个身契都没得。
周世泽把祯娘原先丢在一边的游记翻出来,胡乱看两页,中间人进来了他也只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立刻低下去了。对于他来说,这本书已经够无趣了,而眼前这鼓楼东街来的三人更加无趣。
他不说话,就是祯娘应对。对着这样‘礼物’,祯娘可不肯随便收。按说琵琶绿琴一样处置就是了,人家如今就是正经当作丫鬟使。反正你们都说送来的是丫鬟,难道还能有说头?反正周世泽不动,祯娘根本不认真。
但是这一个有不同,祯娘慢慢沏了一回功夫茶,然而就是不说话。唯一能催促她的周世泽当然不会做声,因此那行礼的管事并两个女孩子也只能站在那里没得话说,等着祯娘晾够了人再开金口。
祯娘看了玩了一会儿小茶杯,这才抬头道:“与我谢谢老太君,还记得咱们这些晚辈的日子。只是这两位姑娘,按说长者赐不敢辞,只是在家做事的,哪个不捏一张卖身契,不然到底算是谁家,管事给带回去罢。”
说话间红豆端着一个小茶盘,上头放了两端尺头一个荷包,这种押送礼物的人要给好处费,大家都知道的。
鼓楼东街平常家计俭省,弄得家里下人都是饿死鬼一般,想着各种法子各处捞钱。祯娘不在意这些事,即使是鼓楼东街那边的,该什么场合做什么事,她从来不变。只看一眼,那管事就知道,镶珠钉宝的荷包里头一定装的扑扑满。
平常早就被打倒了,随人家说什么是什么。这一次却不能,原是曹老太君亲自吩咐是事情,别人的敢敷衍,也不敢敷衍这位老祖宗不要性命啦!小心到时候一个不顺意,打的臭死!
只是他能说什么,这事他都没话说。不说隔着房的长辈送丫头已经够丢脸了,好歹有原本一位姑太太开了头,人做的初一,再做十五也不算什么。但是送人不给身契,放到哪里去也说不过罢,这样的人自外头来,又捏不住,谁敢用?
但是话是让人说的,他只得强撑着道:“奶奶饶恕则个,这身契什么的也不在小人身上。倘是来的时候忙的事情多,我家太太给一时浑忘了。毕竟一家人的地方常常分派人手,也没得给身契这回事。奶奶先把这两个姐姐使唤着,我回去说。改日见了我家太太,太太定不会再忘了。”
祯娘似笑非笑,正准备有个应答,让人把人带回去却没想到周世泽猛地站起身,随手把书本一扔,瞥了一眼那管事。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气势,周世泽只是从来没对着祯娘罢了,端起架子来,那不是唬人,而是真就那样!
这一下直对着的管事已经两脚发软,受殃及的祯娘也有怔忡。周世泽真准备还要发火,一下就看到了祯娘的样子,才知道这不是可以逞威风的地方。只是忽然换做和风细雨,他也万万做不到。只能板着脸,端着似的进了内室。
祯娘想了想,立刻连应付都懒得了,只把事情一推。对那管事道:“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家男子汉了。当家是煞星,谁敢惹他?家里用着不明不白的人,只怕他心里还觉得不爽,是我不会照管后院呢!这样的人我不能用,也不敢用,你带回去罢。”
那管事这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他只觉得方才一瞬这个本家少爷真能杀了他!想到这是一个狠人,人年纪轻,却不知道打了多少仗的。手底下多少条人命,这样的人阎王都不收,敢犯在他手里!
一下想不起来曹老太君该如何惩处,急急忙忙地带着两个曹老太君精心准备的丫头就告辞。何等狼狈,若不是祯娘让婆子叫住他,只怕他能把当命一样的赏钱都忘记!
于是鼓楼东街那边就见到打扮鲜亮的两个美人就这样送回来了,曹老太君还不发作,这管事已经跪在地上磕头。额头上都烂了才道:“老太君饶命,世泽少爷家的奶奶不是好打发的,没得身契不肯收。我打算拖延着,让先收下两个姑娘,却不想世泽少爷动了怒,站起来就要发作人。您知道世泽少爷是什么人,手上不吝惜人命,小的实不敢硬抗。”
曹老太君怄了一口气,当即骂道:“这是什么道理!老祖宗给小辈送个丫头使女也有退回来的。还说是南边大户人家出身,长者赐不敢辞都没学过么!要我说,外头传扬的过来果然是不对的,不然凭她那样的人,好家资、好相貌,做什么远嫁千多里!指不定有什么龌龊。”
后头说的就是不堪入耳,譬如养和尚、日道士,不绝于耳。想来当年曹老太君的娘家出身低,现在就是烧香念佛几十年,也没忘了小时候街面上不经意学来的一些胡乱话。
鼓楼东街那边因为曹老太君的动怒不得太平,估衣街周世泽祯娘家里也因为刚才的事情有不同。祯娘等人走了就去内室看周世泽,周世泽见祯娘没得刚才的神色,人才自然了一些,肯对着看她。
一面拉着她抱住,在雪白的脖颈上嘬嘬几口,这才笑嘻嘻地分开。指着自己的脸道:“足够唬人罢!我从来只对着手下官兵教训的时候做出那个样子。这些年头一遭在家里做出那样子来,不过是想吓吓别人,没想到先让你看到了。”
祯娘当时真有些被吓着了,但是这时候再没有。本就不是针对她的,她当然不如那个小管事来的心惊胆战。甚至她还能想清楚他当时的一举一动,就连正要发火之前朝她一看也在脑子里清清楚楚。
因此也完全知道他是如何像一个扎破的泡泡一样,什么气势一下就消散了或许那端着的样子能骗得住别人,在祯娘这里却没得半分作用。他这个样子她看得多了,难道新鲜?
祯娘这时候忽然福至心灵,她本来就不怕他这个样子,只要知道这是周世泽她就是在怕不起来。她本来要说的是这种心情,忽然却知道最好的不是说这个。她神情有了变化,那种变化非常地微妙。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化,但是祯娘知道自己长大了,她想要传达的心情变成了一种包容。
她轻轻摸了摸周世泽的鬓角和眉骨,那种英气挺拔和生气勃勃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有着男子汉的力量。神情里面也有一种不同的包容,与其说是妻子对丈夫,还不如说是姐姐对弟弟,母亲对儿子。
或许这就是女子的天性了,等到她们真的不再是孩子似的,哪怕是男女之爱,也会带着不自觉的母性用学会包容和理解的方式。别人或许不能说,身处其中的周世泽却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祯娘这时候眼神当然是软绵绵的,世上所有东西都比她尖锐,但同时也是最有力的。广袤草原大地上,和蒙古骑兵拼马刀不变色,顶着大炮突入敌军阵营不动摇。他以为自己该是无坚不摧的男子汉,到今天才知道她用眼睛就能完全制住他。
“我当然不怕那个,后头就是小鬼装腔作势过家家一样端架子罢了,我怕什么!至于前头,开头是有些唬人,但是我不怕!”祯娘坚定地摇摇头,一字一句都是她最真最真的真心话。
同时这些话也是没有准备的,她本来就不打算和他特意说什么海誓山盟这种东西要是心里有,不用说也一样。要是心里没有,说了千百遍也就是笑话而已。这样就更不要说提前准备出互诉衷情的情话了。
“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不用怕了,相比起那时候吓唬人,更容易想到的是周世泽绝不会对顾祯娘如何。而且,而且你那时候看了我一眼,那就全都完了。你都不知道那时候你的样子,像是个受到惊吓的小姑娘。”
最后一句祯娘也忍不住笑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只是这种情境下她也是笑得停不下来。周世泽就觉得莫名了,前面好好的,怎么最后是这样的话!什么叫做‘像是个受到惊吓的小姑娘’?世上有他这样的小姑娘!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收尾,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在两个人的不言之中周世泽不一定能完全明白祯娘已经先他‘长大’了,但是被她完全接受、包容和理解他是有感觉的。感觉是两人之间无形近了一步,明明只是纸那么薄的一步,但是破开后,完全不一样了。
于是明明是成亲两年的人了,却像是一下回道了刚成亲的那一月。看对方什么都觉得新鲜,怎么小意贴恋夜觉得不够,恨不得什么别的事情都没有,只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好。古人说‘从此君王不早朝’原来是真事,周世泽要不是有人管着,大营都不想去了。
周世泽拉着她的手在车壁下说话,看天色实在太来不及了。忽然心念一动,压低了嗓子在她耳边道:“不然你送我去大营里?反正家里这些车把式最后还要回来,咱们还能多呆一会儿。”
还不待祯娘说他也太会想了,周世泽自己就摇头笑着道:“不行不行,这么晚了,等到回来的时候要赶着来,路上只怕颠簸的很,你还是不要受那罪了不然送到城门那边?”
祯娘还以为他自己‘悔悟’了,没想到还是与她做这计较。如果不是看见他眼睛里的笑意,显然也知道不能,祯娘真要觉得他是要疯了。不过这时候也是人来疯,她往后退了一步,离他远了一些。
这才道:“就是能舒舒服服到家我也不去送你!这算什么,你不要脸面?自家娘子送到大营门口!我是不怕的,反正我见不到大营里你那些弟兄,你却与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到时候都该嘲戏你。要我说,这样的笑话该够你们那大营一直流传下去,直说个上百年。”
周世泽才不怕这个,他脸皮可厚,临走上马前还要为这个回嘴道:“你说的不错,正会流传上百年。到了那时候你该上《列女传》也绰绰有余了,你看那些故事,不都是这样的,那时候人说一段‘祯娘亲送夫君如大营’有什么错?正是我们两个好呢。”
祯娘再不理他,催他快快走。等到人打着马,后头跟着的大车也不见在估衣街街口,祯娘才回转身。这时候祯娘眼睛里的笑意挡也挡不住,看什么都觉得神清气爽,一路回正院还暗想要不要把之前不耐烦的一笔账算出来,后面就有烦心事了。
果然天上是见不得一个人太欢欣的,她才吩咐了丁香把她账册启出来,就有人过来在廊下道:“少奶奶,外头鼓楼东街那边又来人了,这一回有位太太亲自来的。我瞧着仿佛还带了上回那两位姑娘不过也或许是没看真切看错了。”
‘没看真切看错了’,这种话不能随意说,往往会现实反着来,反正这一回是证明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