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莲上次见着袁氏的字迹还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 如?今木莲三十有七,她哪里还会记得袁氏的字迹?
接过贺兰景递来的册子,木莲只能是走?马观花、不辨真?假地翻上两页。
张胜不识字, 看不懂册子上都写了些什?么。见媳妇儿不驳斥贺兰景的话, 便默认贺兰景说的是真?。
“那你就、住下吧。”
身为?一家之主的张胜都开了这个口, 木莲哪里还有话说?
张胜阿娘再嫁之后,张胜家便空出了一间房。眼看着长德也大了,再过个两、三年便要娶媳妇儿了, 瑛佩又是身子长得比脑子快,平时一点儿也不注重男女大防, 木莲早早就让长德、瑛佩兄妹分开居住。
这会儿家中多了个做客的贺兰景, 木莲又隐约猜到贺兰景的身份贵不可言、不敢把他?安置在靠近猪圈的客居里, 这房间的分配就让木莲犯了难。
姜汤不难煮, 何况灶膛里本就热着。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瑛佩与端着姜汤的长德已经出来了。
“长德……要不你和瑛佩挤上几日??”
长德是个懂事的孩子, 见阿娘这般说, 他?连忙笑道:“别说几日?,就是一直住下去都行的。我?不嫌瑛佩吵的。”
瑛佩闻言顿时不满地朝着阿兄撅起嘴来:“我?哪里吵了?”
木莲担心的哪是瑛佩会吵到长德?她一阵苦笑,也没法在孩子们的面前把自己的担忧细细说开。
贺兰景倒是明白木莲的忧虑。他?上一步, 道:“不必。我?与你儿同?住便是。”
说罢贺兰景更是拿出一袋银钱递给长德:“我?不能白占你屋一半。”
战争将?歇,百废俱兴。不论是北魏还是刘宋, 前朝留下的问题之多,着实不是一个六年就能解决完的。
大袁立朝之后, 木兰便下令统一货币。然而货币铸造本身就很费人工很花钱, 加之战争带来货币无法保值、人民根本不信任货币等等问题,大袁的货币统一之路走?得相当?艰难。
幸好木兰并非一个人在作?战。她的阿娘便是不在未央宫中,也不断为?她出谋划策, 并靠着实地走?访与亲自推进,终是成立了大袁第一家银行。
通过银行,前朝乱发滥发的货币得以被回收,新的交易秩序也开始萌芽。贺兰景给长德的银钱而不是粮食,那便是因为?银钱现在有用了,民间终于开始一点点地相信朝廷、相信银行,相信大袁的货币了。
“使、使不得……!这哪里使得!”
别说长德了,就连张胜都被贺兰景的大手笔给惊到了。
大袁的货币不同?于历朝历代,用的并非是金银铜这样?的贵金属。而是先帝光始帝所开创的油纸。此种?油纸前所未见,不光色彩纷繁艳丽,其中还编入了金属丝线。这种?油纸不光成本极高?,仿制也是极难。就算破解了这油纸的制造技术,制造成本也要超过市面上流通的真?钱。
过往魏主拓跋焘治下民间尚有私铸钱币之事频频发生,大袁这轻飘飘的纸币一出,顿时绝了仿币的营生。造假之人心有不甘,奈何无计可施。朝廷不多印发钱币,造□□仿币又是不值,民间通货因此稳定保值,大袁之外的地方都开始引入大袁的货币作?为?交易的主要结算用具。
贺兰景这一袋钱,恐怕买下半个镇子还有余,张胜一家如?何敢收?
“收下。”
贺兰景也是坚决。
他?出身贺兰家,又是大袁开国将?领,功勋卓著。他?还是唯一陪伴先帝到先帝陨落的先帝心腹,他?手里这一袋子钱对比他?所拥有的所有财富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贺兰景无意养老,只盼着有生之年能把这些财富交给木莲一家。倘若此时木莲一家连这一袋子钱都不愿意收下,将?来又如?何肯收他?的其他?馈赠?
“这怎么行?”
然而木莲本人也是摇头。
双方相持不下,瑛佩看看左边的贺兰景,又看看右边的爷娘。开口道:“阿伯是没在我?们这种?乡下住过,这才不晓得这些钱对我?们家来说实在是太多了。”
“阿伯呀,你便是占了我?阿兄半间房也不用给这么多钱的。你只要帮我?家劈劈柴、挑挑水、喂喂猪就行了。”
木莲虽不知贺兰景是多大的官儿,却也知道女儿这番话说得是失礼至极。带着一脸想掐人中的表情把女儿护在身后,心惊胆战的木莲连呵斥女儿的力气都没有了。
瑛佩不知阿娘为?何突然挡在自己面前,小?脑袋从阿娘身后探出。
瞧见贺兰景望向女儿,木莲连忙想把瑛佩的脑袋塞回去。谁知贺兰景非但没有生气,还道:“客随主便。依你便是。”
“阿伯果然是个说得通话的人!”
瑛佩一喜,从阿娘身后扑出,像只小?鸟儿一般在贺兰景的面前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大手探出,贺兰景轻轻地揉了揉瑛佩的小?脑袋。他?那张冷淡至极的容颜上破天荒地出现了一缕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表情。
……
贺兰景说到做到,第二日?早上红日?未出便已打?来井水满上水缸。待木莲与张胜两夫妻起床,他?已经在后院劈了半个时辰的柴火。到木莲与儿女一起做好早饭,上山打?了猪草回来的贺兰景连猪都喂过了。
自己打?了水回屋子擦洗过,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来到张家堂屋的贺兰景端起饭碗张嘴就吃,也不嫌自己面前只有糙米饭、一碟酱菜以及昨日?吃剩的些许腊肉。
堂堂一位军爷竟能如?此迅速地适应平民家庭简陋寒酸的生活,真?是教木莲大开眼界又百思不得其解。
察觉到她视线的贺兰景则像是会读心一般看她一眼,随后道:“营中晨练多在卯时,因此寅时起是常事。大营之外并非处处都是草原,出了城马草便要自己打?。”
“这、这般……”
木莲差点儿以为?贺兰景又要说:“这是你阿娘的遗愿。”
——昨日?饭点,木莲正与张胜商量要不要单独给贺兰景炒几个菜送屋里去。哪知这位军爷自己先进了张家堂屋,说自己打?算与木莲一家一起用饭。
“这是你阿娘的遗愿。”
贺兰景说着,拿出册子翻出一页。木莲一看,这一页上头果然写着要他?与木莲一家一起用饭。
木莲无法,张胜又问:“那军爷可有对酒菜的要求?”
“你们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贺兰景面无表情,声音冷硬。手上收起那册子的动作?却是温柔至极。
“先……木莲阿娘既然吩咐要我?与你们同?吃同?住,便没有道理只对我?一人特?殊对待。”
张胜与木莲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无法。
最后夫妻两个借口端菜,去灶房商量了一番,还是多炒了一碟腊肉,怕没有油水寡着了贺兰景这军爷。
晚饭过后,太阳尚未落山。贺兰景也不知怎么的就与长德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长德拿了根趁手的柴火当?剑,贺兰景也随手摘了根篱笆旁乱生的枝条就开始给长德喂招。
说是喂招可能还不大妥当?。贺兰景手里那根枝条看着柔软,抽起人来却跟小?鞭子似的。
长德起初还能进攻两下,不到一分钟后他?就不是贺兰景的对手,只能胡乱挥着手里的柴火应战。
贺兰景没怎么认真?。可即便如?此长德也被他?一枝条抽得手背上出了红痕。
儿子一声“啊!”让正在捡着明日?要吃的豆角的木莲丢了手里的活计,冲出了灶房。
一把抱住儿子把儿子按进怀里,曾经痛失过一次孩子的木莲忍不住怒声质问贺兰景:“你为?何要这样?做!?长德与你无冤无仇!”
贺兰景的回答还是那一句:“因为?这是你阿娘的遗愿。”
把枝条别在腰间,贺兰景先掏出帕子垫在手上,这才去拿怀中的册子。
册子又被他?翻到一页。
这一页上头写着:“有空便随便帮帮木莲一家。”
这时长德终于能把自己的脑袋从阿娘怀里给拔-出-来。他?颇不好意思地先对贺兰景道歉,这才对木莲道:“阿娘你误会先生了!是我?对先生说想向他?讨教两招,他?这才给我?喂招呢!”
“‘先生’?”
贺兰景来到她家也不过半日?,木莲不敢相信儿子居然连“先生”都叫上了。
“总比和瑛佩一般叫先生‘阿伯’好不是?”
长德的话没能安慰到木莲,木莲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贺兰景道:“你可知你儿志不在做屠户?他?日?后想为?武官。”
木莲一惊,连忙看向儿子。长德讪讪一笑,颇不好意思地挠着脸说:“儿也知自己是痴人说梦,所以从未对阿娘阿爷提起过这些。现在阿娘知道了,可别笑话儿。”
“你为?何肯定这是痴人说梦?”
收好了册子的贺兰景背着手走?了过来。
“你身体素质不差,训练得当?当?个武官并不是难事。”
“真?的!?”
长德大喜,木莲却是没法像儿子那样?天真?的开心起来。
这世道还远远不能说是已经安定了下来。
刘宋灭亡将?将?四载,高?门残党仍在企图反袁复宋。北魏不止拓跋宗室尚未完全臣服于大袁,拓跋氏的心腹们也并非人人改弦易辙。
大袁看似强盛,却也难说不会什?么时候就被人里应外合给攻破了。进入大袁的朝廷,不论是为?文官还是为?五官,那都是有可能丢了性命的。
“我?吃好了。”
贺兰景的宣告让木莲回过神来。她一眼看见贺兰景面前的腊肉一片不少,只当?贺兰景是瞧不起吃昨日?的剩菜。
哪知贺兰景又一次读了她的心。
“昨日?-你们没怎么吃腊肉吧?今日?该轮到你们吃了。”
说罢贺兰景拿着自己的碗盘,出去洗碗了。
是的,这也是那人的遗愿。
“写这种?遗愿……我?阿娘是在拿遗愿开玩笑么?”
木莲轻叹一声,也不知是疑惑多些,还是埋怨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