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刚一走进小客厅,就看见一个青年正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他看上去有些拘谨,好像在苦恼该说些什么才能不让自己与罗兰之间的谈话冷场。
列文见到乔安过来了,忙松了一口气。
他这动作乔安当然看在了眼里。
哪怕她早就通过原著知道了他是怎样的人,她仍然下意识地在心底感慨了一声:他和伏伦斯基真的是太不一样了。
伏伦斯基举止优雅,社交场上左右逢源,货真价实的彼得堡贵公子,他笑起来都天然带着一种矜持。
是当今社会潮流最为欣赏的绅士模板。
而列文呢?与那位来自彼得堡的绅士模板比起来,原本没有纰漏的列文,难免处处变得不尽如人意起来。
虽然家世优渥,却不如伏伦斯基更出色,也没有他圆滑的处事手段,就连相貌,公爵夫人都在私底下对乔安抱怨过:“我知道他喜欢与农民混在一块,但是你瞧,他那已经没一点儿绅士样的皮肤,哪还看得出他母亲那身白皮肤的样子,真的太可惜了。”
不过乔安现在见到了列文,反而有些欣赏他的肤色。
那是一种在上流阶层很少见的小麦色,一眼看过去就透露着健康与活力,甚至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阳光。
善意的眼神是无法隐藏的,这种带着暖意的目光让列文下意识笑了下,这种纯粹干净的微笑,显得他年轻了好几岁。
真好啊,她对我还是这么友善。列文想。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与莫斯科的贵族格格不入,他有时候也默默告诫自己不要太不合群。但是他也做不到为了迎合他人的目光,就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比起在莫斯科穿得花里胡哨喷上香水,穿梭在一场又一场的沙龙和舞会中,他还是更倾向于穿好骑马装,带着那把被他精心保养过的猎/枪,跨上他心爱的小棕马到林间来一场痛痛快快的狩猎。
他喜欢他那远离市中心的农场和大庄园,还有那在收获季节肆意生长在田间的庄稼,又或者是生机勃勃可以窥见鸟兽的林地。
……也更喜欢吉蒂这种毫无芥蒂的眼神。
“吉蒂,你现在可是莫斯科有名的大忙人了,我原本以为自己这次会无功而返,没想到你竟然在家。”
自从《每周早报》火爆起来,有许多年龄相仿的贵族青年约她出去游玩,但乔安将大部分的邀约都找了借口推脱了出去,可以说是出了名的难约,甚至有人私下里开赌盘,看看谁能把她约出去。
乔安则直接说了实话:“其实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我只是不喜欢一些客人看我的目光,才骗他们我不在家。”
当他人率先以一种轻浮的态度对待她的时候,那他们得到的也只有同样的敷衍了。
“原来是这样。”列文听懂了。
罗兰为乔安倒了一杯茶,乐于见到这两人相谈甚欢。
但她心里又有些纠结。
如果吉蒂小姐喜欢上其他人,伏伦斯基伯爵是不是就不会再谢尔巴茨基公爵府拜访了?
可是,假如伏伦斯基伯爵不再追求吉蒂小姐,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可能……
他的眼中会映入我的身影?
……
列文刚来到谢尔巴茨基家,同样在家的公爵夫人就从男仆那里得到了这一消息。
不用男仆细说,她就猜得到他过来是为了见谁。
她一开始时没有太在意,吉蒂她现在满心都是她的报社,伏伦斯基来了那么多次,基本上都是由罗兰代为招待,列文估计也见不到她。
然而一会过后,又有仆从过来告诉她:“公爵夫人,吉蒂小姐去见客人了。”
公爵夫人有些惊讶。
像她这样年龄的长者,见多了年轻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她其实看得出来,吉蒂对伏伦斯基没有兴趣,否则也不会总是对他避而不见。她虽然有意撮合两人,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心中遗憾。
毕竟吉蒂年龄还小,对结婚还不热衷,她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吉蒂不愿意去见伏伦斯基,却愿意拿出时间来特地去接待列文,这就容不得她不多想了。
“快帮我梳理一下头发,我有好久没见列文了,我该去看看这年轻人了。”公爵夫人对着女仆吩咐道。
一名女仆从梳妆台上拿起梳子。
公爵夫人是个十分注重仪容的人,在重新修整了一下发型与妆容后,她才在女仆的陪伴下向着一楼的小客厅走去。
当公爵夫人来到小客厅后,乔安第一时间看到了她。
列文也顺着乔安的视线看了过去,然后忙问候:“日安,谢尔巴茨基夫人。”
公爵夫人说:“每次看到你,我就总想起你父母来,时间过得真快啊。你们在谈些什么呢?我现在都已经不知道年轻的先生小姐们喜欢聊什么了。”
乔安替他回答:“母亲,我们在聊他的哥哥科兹尼雪夫先生。”
列文的这个兄弟年轻而又才华横溢,可以说是如今俄国境内最炙手可热的那批新兴作家之一,听说每当他即将完成一部小说的时候,就有数家出版社的工作人员,不知道从哪里打听了消息,直接蹲守在他家门口,希望能在第一时间与他签订出版协议。甚至还闹出过几家出版社互相大打出手,闹得警察都出动了的地步。
在听到“科兹尼雪夫”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公爵夫人的思路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怪不得吉蒂这次会直接来见列文呢,原来是为了科兹尼雪夫先生。
她都快忘了列文是就是科兹尼雪夫先生的弟弟了。
这两人光从他们截然不同的姓氏上来看,外人绝对想不到他们居然有血缘关系,因为他们说是兄弟,实则同母异父。
他们两人都已成年,又不曾居住在一起,而且熟悉列文的人都清楚,他向来厌恶自己靠着兄长的名声得利,能不提起对方就从不谈起他这个兄弟。
在列文的有意淡化下,哪怕是他们这些旧识,很多时候都忽略了他同那位大作家之间的关系。
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她明白了乔安的真正用意。
她笑着看了自家小女儿一眼,这是想托关系向科兹尼雪夫先生约稿呢。
以对方如今的名气,想要向他约稿的出报社根本数之不尽。别看《每周早报》名声暴涨,但是在那些在全欧洲都有名的老牌出版商面前,顶多算是一个还算可以的后起之秀,不打点亲情牌,拿什么和它们比。
公爵夫人心里的警戒线彻底松弛,她对女仆说:“你问问管家,告诉她再让人烤点下午茶点。”
然后她看向列文,说:“你当年爱吃的那几种蛋糕,我都在笔记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就等着你再次来做客了。这次你会在莫斯科呆多久?”
列文隐隐觉得公爵夫人的态度似乎与刚才不一样了,但是又说不上哪里不同,就老老实实回答:“大概会住上两个月吧。”
公爵夫人:“那你可要好好玩一玩,陶丽他们也都很想你。我还有点事,就先不打扰你们年轻人聊天了。”
乔安见她离开了,也稍微放松。她还真怕公爵夫人一时没控制好自己,主动手握恶毒女配剧本,当着列文这个双线主角的面说上什么赶客的话。
所幸这种糟糕的设想没有发生。
与此同时,莫斯科西城郊内的一处小型印刷厂内,工人们正在搬运着一摞摞刚刚印好的刊物。
这家印刷厂的位置十分隐蔽,条件简陋,仅有的几台印刷机械一刻不停地运转着。
地面上散落着几张报刊残页,上面布满印刷工人踩过的脚印,但是依旧可以看清上面的内容,那些露/骨而低俗的文字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印刷在纸张上。
“快点!别耽误了装订的时间!”
“再过来几个人把它们搬到马车上!”
“小心,别掉进地上的积水里!”
第二天清晨——
《每周早报》的一名编辑在上班途中,习惯性地在附近的一家报刊售卖点前停下了脚步。
他问老板:“还有《每周早报》吗?”
老板说:“本期的已经售罄了,下一刊还要过两三天才能出来。”
编辑心中满意,心想也许可以向主编提议加大印刷数量了。
他刚要离开,就听老板说:“不过《每周早报》刚出了一份附属新刊,你买吗?”
“什么附属新刊?”我就是《每周早报》的编辑,我怎么不知道?
老板挑出一份报刊,拿给编辑。
编辑惊愕地看着题目:“《每日早报》?”
他是知道报社内部的确有计划在未来再开设一版《每日早报》,但是它目前仍然仅仅停留在“计划”阶段啊。
他快速地翻了翻。
里面为什么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的文章,题目是加粗的大字——
《罪与色》!
怎么回事?这报刊到底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