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暴力!”
——“清醒!深沉!”
——“不知所谓的剧情,哗众取宠般依靠操纵读者的感官而获得浅薄的刺激感!”
——“何等残酷又深刻尖锐的情节,那是直击人心灵的闪电,照进暗室的光!”
《每周早报》的编辑部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责任编辑一脸凝重,他来回看着这两篇可以说是在唱反调一样的文学评论。
虽然之前谢尔巴茨基小姐跟他说过她会用一些营销手段,后来他也同她商议过部分内容,可是具体细节他就不清楚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还是禁不住捏了一把冷汗。
第一篇文章里那长篇累牍的批评性语句,他看得差点晕厥过去。
他几乎都想跑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的住处,直接去问问对方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那位公爵小姐。
好在他突然想起来,这篇文章好像就是少尉他自己亲自审阅后润笔的,他这才把自己死死地钉在了座椅上,没有跑出编辑室。
他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精神状态不太好,但真没想到他能疯到这地步,他难道想不到这篇文章一经发表,会有多少批评跟风而来吗?
当他看到第二篇文章里的溢美之言时,他的脸色才稍稍转晴。
但他依然没有放松。
在他看来,第一篇文章完全没有发表的必要。以谢尔巴茨基家的人脉,只需要多联系莫斯科城内的几家出版社,刊登几篇赞美性评论,不是照样也能吸引读者们的目光?
不过当初他这样对谢尔巴茨基小姐说的时候,对方只是回答:“这的确也是一种方法,但是这样做显然达不到我想要的那种讨论程度。”
这还不够吗?要是换做寻常作家,大概做梦都不敢期待这种有如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编辑秉持着对公爵小姐能力的信任,所以没有多问,但内心深处还是存有一定疑惑。
那到底怎样的讨论程度,才能够让她满意呢?
乔安能看出来他的不解,决定让事实给他答复。
那两家刊登文学评论文章的刊物,一直以来都占据着莫斯科文学风向标的荣誉宝座。再加上被她投递出去的那两篇文学评论,实在是写得精妙。
她相信接下来一定会有一场大戏到来。
……
其实那两篇文章乔安并不想居功,与其说是她的功劳,倒不如说这是从十九世纪末延续至二十一世纪初无数文学评论家的思想的汇聚。
在后世时,有无数人在深入钻研陀翁,有人的出发点是单纯地为了逐利,有人则是为了成为文学的拥趸,一百多年过去,无论是陀翁的作品还是人生经历,被不知多少次搬上大屏幕,写入论文。
不断地挖掘,不断的分析,每一个对陀翁或正确或错误的评价,都往外迸溅着来自不同时代的思想火星。
它们附着在乔安的笔尖,跨越时间长河,逆流而上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
似一面镜子,映进了他的灵魂。
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着这面审视着他自身的镜子,冷静的以他高超的文学功底,又添了一把柴。
最终,一蓬天火降临了莫斯科文学界。
烧得那些生活在莫斯科的文学爱好者一片沸腾。
一开始人们只是在那两篇文章的带动下,出于好奇决定看一看那篇被人提及的《罪与罚》到底写了什么,或许还想着能跟风写上一篇文学评论,赚点日常开销。那些渴望跻身一流的报刊,以及数量众多的三流小报,早就练就了一番过硬得见风使舵本领。
这部在原历史中,就成功将陀翁在文学界的地位带至崭新领域的优秀作品,如今也完美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有人试着反驳那两篇评论里的观点,却是为这场火又浇了一层油。
——“流放生涯冻坏了他的脑子!我看不出它和那些不入流文学报上的黄/色小说有什么区别!”
——“一个可敬的作者,一部可怖的作品。我从没读过节奏如此快的小说,当我放下报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一切对这部伟大作品的诋毁,都不过是怯懦者对自己内心的示弱!看到此处的绅士淑女们,你难道没像主人公那些幻想过自己要成为一个非凡人吗?让我猜猜看吧,你们中有多少人把自己不成功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的保守?又有多少人敢对着上帝发誓,自己内心深处不曾有过任何一丝阴暗的念头?”
无数作家、文学爱好者以报刊为战场,展开了一场又一场唇枪舌战。
最初时,人们还在争论这部作品到底值得美誉还是申斥,后来人们又为了法律与道德争论不休。
而最近,乔安关注了一下,发现各个报刊上,有不少人已经发散到“英雄”为了自己心目中的目标不择手段,究竟是崇高的殉道者还是可笑可鄙的罪犯了。
这个时代的娱乐方式实在是少得可以,哪怕是一开始对文学不感兴趣的人,也渐渐地将目光投注到辩论中。
这场文学天火从莫斯科蔓延至彼得堡,甚至随着来往各国的旅人,有向着整个欧洲扩散的趋势。
在公园、酒馆、文学论坛上,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被人们频频提及。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近收到了数份来自不同出版社的邀约,他看了看,然后毫不留恋地塞到了垃圾桶里。
‘我不能辜负公爵小姐对我的信任。’
然而随着他的名气暴涨,找到他面前的还有催债人,他刚攒下来的大笔稿费就这样交付到了他人手中。可他的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他知道,距离他还清债务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当人们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自然也无法避开正连载着他最新作的《每周早报》。
最直观的影响就是那暴涨的销量,以及近些时日猛增了数倍的投稿。《每周早报》一跃成为了莫斯科内销量最高的综合类报刊。
编辑室、印刷厂内的工作人员忙得只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责任编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幸好少尉他的作品足够优秀,经得起这么多人的点评。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他加入这家出版社,接触到公爵小姐后,她的决策还真没有出现过什么错误。
谢尔巴茨基家真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经商天才啊。
谢尔巴茨基公爵也是这样想的。
他一直都有在关注着这段时间文学界的风向,生怕自家小女儿一不小心就玩脱了。每当他玩笑般提起时,吉蒂总会安慰他,让他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造诣。
《每周早报》不断上涨的销量,证明了吉蒂付出的信任正在得到回报。
但当报社的工作人员将最近的销售数据统计完毕,交到他面前时,他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一下。
那是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数字。
他足足凝视了数秒,才眨动了一下眼睛。
他想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吉蒂之前总是拦着他不让他举办庆功宴了。
也许吉蒂早就预见到了这一个更值得庆祝的日子。
之前的低调,都是为了明日更加大声地欢呼。
最近的聚会上,不少老朋友都在打趣他。
“阿历山大,你的报纸如今的名声足够响亮了,说不定都传到法国去了,我怎么还没收到舞会的邀请函?”
老公爵纠正了一下:“《每周早报》是吉蒂的。”
不过这件事也的确该考虑了。
回到家后,他叫来了乔安。
他一脸欣慰地看着她,谁能想到他原本只希望能够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了的小女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如此出色。
“吉蒂,大家可都在等着有你参加的舞会呢,来选个日期吧。”
乔安想不到更好的借口可以继续拖延下去,就随意指定了一个时间。
“就这一天吧,父亲觉得呢?”
老公爵考虑了一下,说:“就这一天吧。”
公爵夫人对这场宴会无比上心,因为这不仅仅是报社的庆功宴,更是她心爱的小女儿,正式踏入社交界的第一场宴会。
她请来城中最好的裁缝,为乔安量身定制了几套舞裙。
至于首饰,她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她从跨国宝石商手中采购来大颗大颗的彩色宝石,又委托设计师制成精美的饰品。
这段时间一直留在公爵府的陶丽对乔安说:“吉蒂,你就先专心准备舞会吧,报社那边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乔安心说,她不是放不下《每周早报》,而是本就对舞会不上心。
两者相比较,还是发展事业更有趣一点。
不过她不会扫她们的兴,当她们这样说起时,她反而会配合地说:“那就辛苦母亲和陶丽了。”
到了夜间,她就坐在桌前,散在背后的长发被一根蕾丝发带松松绑住。
托陀翁的福,如今《每周早报》终于打响了名声,她也有底气向着一些名家约稿了。
她展开一张信纸,在上面写道——
“屠格涅夫先生,听闻您已定居于巴黎,冒昧致信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