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涔之独自在密室内打坐。
纵使一修为被封, 此时此刻与凡人无异,修炼于他,更多的是磨炼心性, 他静坐不动足足十几个时辰, 直至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才缓缓抬眸。
“快给我滚起来!殿召你去大殿。”
谢涔之听闻是汐姮要见他, 倒是有些惊讶,什么都没有说, 起随他们出去。
跨出密室的刹那,他抬头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光,以及蒙了层结界的蓬莱仙岛, 约莫猜到了什么。
他语气深晦, 低声:“阿……殿,她用神力覆盖了天道之力?”
那领路的人瞥了他一眼,抬起巴, 口气不太友好道:“我们小公主可是当世最强的神,天道算什么东西?公主几日随挥挥手, 让神族重回三界了。”
“现在三界早就是我们殿的囊中之物,今夜神族宴会,若不是公主突然传你过去, 你以为就你这奴隶,有资格露面么?”
那人言语讥嘲, 望着谢涔之的眼里满是轻蔑。
谢涔之垂眸不言, 眉心却轻轻蹙起。
神族宴会。
她用自神力让神族回来了。
可想知会发生什么,她要见他,绝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他心里微微一沉,约莫猜到了什么, 攥着铁链的手微微一紧,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谢涔之跨进殿中时,然入目皆是那些从未见过的神族。
他们个个气息皆无比强大,甚至从不收敛任威压,谢涔之凡人之躯,跨进槛的刹那,觉得头晕腿软,已是有些吃力。
他仍旧死死撑着,步态从容,携着满枷锁,缓慢地走上来。
殿中原无比喧闹,纵使有那些无礼的凡人,那些神族也不太放在眼里,都像看戏似的慢慢饮酒,也不曾在意过汐姮口中的“谢涔之”是谁。
谢涔之进来的刹那,殿中倏然变得鸦雀无声。
犹石入深渊,毫无声息。
已有神族放手中杯盏,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涔之。
“这是……”
谢涔之一朴素白衣。
侧颜冰凉雪,墨玉簪轻挽黑发,眉峰入鬓,气质冷淡疏离。
他步态轻缓,犹踏在云端,广袖轻掠。
周围越来越的目光却聚集在了他的上,四周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越来越多的神族都看了过来。
末席上的容清惊讶地望着这一幕。
一是惊讶谢涔之今的狼狈,虽然知道他已沦为俘虏,可他在容清的记忆里,仍旧是当初那副令人敬畏的模样,今亲眼看到,才觉得极为不真实。
二是惊讶这些神族……这是什么反应?为表情都有些不太对?
那些原倔强执拗、对汐姮不敬的弟子,在见到谢涔之的刹那,端着宝物的手一抖,瞬间脸色煞白,险些直接跪坐来。
四周的神族,更是各个神色变得极为严肃,有人甚至摸到了腰间神剑,眼底露出杀意。
唯独当事人谢涔之,纵使所有人都这样注视着他,甚至受到了极为清晰的杀意,他也仍旧目不斜视,只看着最上方的汐姮。
他的眼里只有她。
阿姮今日很美。
他此生只见过两次她细心梳妆的样子,一次是试剑大会,她为舒瑶盛装打扮,第二次则是今日。
他薄唇轻抿,黑眸深不见底,望着她许久,略一颔首,“罪人谢涔之,见过殿。”
他知道这是什么场合,此刻主动配合她。
汐姮此次让他来,就是要利用他打压那些还心有不服的宗,她特意要办这个神族宴会,并不是完全为了庆功,毕竟还有三颗天劫石未灭,她必沾沾自喜。
她是想利用他,震慑整个天。
她夺蓬莱瀛洲的速度太快,神力消耗的有些吃不消,加之顾忌天道再产生什么变化,剩的昆仑、方丈、瀛洲三地,最好能不战胜。
谢涔之虽年轻,继任宗主之位才百年,这百年来,他平定八荒,手腕雷霆,声威早已盖过几任宗主,哪怕已成俘虏,还是有很多人不信他会做出此事。
余威仍在。
她灭他的威风,就是在给自己立威。
只不过没想到,她的族人为都盯着他看?
汐姮微微蹙眉。
场面气氛虽怪异无比,她的族人都没有说话,汐姮微微敛目,冷淡道:“既然做了我的奴隶,是用这方式礼的么?”
谢涔之眸色一黯,却是不动。
他并不知晓神族礼仪。
她就是故意在挑错,要折辱于他。
汐姮漠然俯视着他,还未说话,方的赤言却突然起,嘲笑道:“这人为奴隶,还此不懂神族的规矩,看来需要好好□□一番,此时无礼之罪,让我看,不先抽他一百鞭。”
汐姮看着谢涔之:“你服不服?”
谢涔之心里叹息,错开她冰冷的目光,俯首道:“罪人服。”
赤言兴致颇佳,亲自拿着鞭子上,在四周那些仙弟子几乎难以呼吸的目光,狠狠朝谢涔之的背脊抽了过去。
“哗啦——”
鞭子割破空气,血溅大殿。
谢涔之眼一黑,滚落在地,脸色立刻发青,手脚痉挛不已。
他呕出一口黑血。
凡人之躯承受不住法器,这一次,和从他乔装成魔受刑完全不同,那时修为护体,不过是皮外伤,今这第一鞭就深可见骨,几乎是要把他元神都抽灭。
赤言扯着手中的鞭子,冷笑道:“趴着做什么?还不跪好,做奴隶是这样的姿态么?”
“不过也是。”赤言嘲讽道:“无论是跪着还是趴着,不都是你自愿匍匐在我家小殿脚?乖乖受着吧,当年敢当众给殿处以极刑,今日就算杀了你,那也是天经地义!”
汐姮不料赤言会拿神器直接打他,不禁皱眉,觉得有些过了。
她既然说了不杀他,就不会失信。
现在这样……再抽几鞭,谢涔之一定会死。
她也不可能打一鞭就叫停……
汐姮多看了赤言一眼,想用眼神暗示他换个鞭子,别真的杀了,奈赤言只盯着谢涔之看,那表情,毫不掩饰要趁机弄死他的心。
她不禁有些头疼。
谁知谢涔之捱了这一鞭,居然强撑着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唇角都是血迹,眼睛里已是赤红一片,哗啦啦颤动的锁链,声音格外刺耳。
“你说的对。”
谢涔之的白衣已被漫出来的血浸透,他含着血,笑得释然,“是我欠的。”
赤言眯眼盯着他。
他不假索,又是一鞭子去,混着男人痛苦的闷哼声,可就算此,谢涔之仍旧未曾遂了赤言的意,他摇摇晃晃地站着,就算是站着死,也不会跪在他的脚。
他只向阿姮一人臣服,旁人一概不理。
场面已经有些失控了。
止那些人族早就已经面无人色,腿软地坐在地上,就连容清都有些看不去了,只有部分神族,还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这也违背汐姮的意,汐姮在赤言抽第五鞭时唤道:“赤言!”赤言动作一滞,席却有神族说:“听闻这人从欺辱过公主,死不足惜,您不必心软。”
汐姮欲言又止,那说话的神族眼底挟着丝丝恨意,像是有旁的意味在里面。
她眼睁睁看着谢涔之继续受苦。
在鬼蜮结痂的伤口裂开,覆盖上崭新的鞭痕,骨骼都几乎要被抽断。
直到抽到最一鞭的刹那,天地之间,倏然有什么闪过。
一抹寒光冲进了殿中。
那速度极快,气息犹惊涛骇浪,携着滔天雷电,瞬息绞住了赤言的鞭子,将他手中的法宝震得粉碎。
“哗啦——”
一声巨大的炸响,无数神族腾地起。
“灵渠剑!”
“难怪气息此熟悉,然是他!”
“天衍居然没死?!”
“天衍!”
有辈分较的神族捏碎了手中玉盏,咬牙盯着谢涔之,怒极反笑道:“好啊,你居然没死,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先谢涔之出现的瞬间,他们就觉得气息非常熟悉。
他们能一眼看透此人的元神和灵根,旁人或许不知,他们对这元神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加之这气质,像极了天衍。
他们故意给赤言递了神鞭,冷眼看着赤言活活把他打死,然最一击,这灵渠剑然出现了。
他就是天衍!
当初那个顺天道,意欲阻止神族覆灭三界,反杀了他们帝君的天衍!
天衍神君,与世间的任一个神都不一样。
北颜帝君乃是世间最强大的烛龙,执掌神族数万载,膝有二位龙子,长子玄缙,是为今日的北荒帝君;次子祁连神君,早已应劫陨落。
原应该与北颜帝君争夺执掌大权的那位天衍,生于天地之间,无父无母,乃是游离于神族之外,极为神秘的一位神。
按照实力与资历排序,天衍与北颜帝君可堪平起平坐,将来若北颜帝君陨落,也不该由小一辈的玄缙执掌神界。这位强大的神,却不要任神位,不与旁人来往,甚至连名字都懒得取。
久久之,旁人尊称他一声“天衍神君”。
由天生,即为天衍。
数万年来,天衍神君与北颜帝君,也算是唯一的好友,他们之间的事,旁人大多不知,只是北颜帝君凡举重要的宴会,天衍都会亲自参加,就连帝诞第三颗龙蛋,这位神君也亲自现过,并送上了极其珍贵的贺礼。
天道突然发生异变的那一天,这对至交好友却突然翻脸。
他们在人间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选择了同归于尽。
在神族眼里,这位天衍神君杀了他们的帝君,阻止他们毁灭天道,才害死了那么多的神族,害得他们只能永远躲在极寒的北域,永远不见天日。
若不是他阻止,今日神族也不会凋零成这样。
他们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没死?
他怎么会没死,还成了一个凡人?
辈分小、资历低的神族未必认得这位神秘的天衍神君,就连今的北荒帝君,当年也是小辈,也极少见过天衍神君。
曾经就近侍奉过北颜帝君、并有幸见过几眼天衍的神族,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此刻场面彻底失控了。
灵渠剑护在谢涔之,谢涔之耳畔嗡嗡作响,还在用力地睁着眼睛,四周那些神族,都意欲杀他,拔出了剑。
“殿,此人乃是天衍!当年就是他杀了帝君!”
“他既然没死,那就不妨再死一次罢!”
“殿,他化为凡人,定是有什么阴谋在利用您,您不认识天衍神君,定是被他欺骗了!”
他们说他是什么天衍?
骗她?利用她?
谢涔之一扯唇角,笑容有几分嘲讽。
他艰难地抬眼,看着上方的汐姮。
——“万年,天衍神君陨落,一半元神融入剑中,与剑灵融合,受神剑灵气滋养,与藏云宗地的天道神脉建立联系,万年,元神借腹孕育出,是我谢涔之。”
在鬼蜮时,他将他的来历,全部告诉了她。
他没有骗过她。
自打认清真心,再也不忍心骗她。
可是此情此景,倏然就让他想到当年……当年在万剑台,她被诬陷用魔气害江音宁,也是像他今日这样,着她的表态。
或许……他还更惨一些。
她现在可以装作不知道,毕竟那是她的族人,毕竟天衍杀的是她的父亲,就这样装作才知真相的样子,能顺应族人,杀了他。
他几乎已经不抱期待了。
他正要闭目,却突然听到一道冷淡声音响起:“我早就知道,他有天衍的一半元神。”
他遽然一震,猛地抬眼。
他唇瓣微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心底却好像有什么碎了又聚拢,铺天盖地的狂喜。
可偏偏因为这样的狂喜,心却好像更难受了,双手不禁颤抖,眼角竟有了湿意。
她还是不会那样做。
阿姮无论更向着谁,永远只会就事论事,不会骗人。
她是这么的好,可她越好,他越放不,越是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觉自己失去了什么无法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汐姮却没有看他。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上方,看着义愤填膺的族人,还有那些被吓傻了人族,淡淡陈述一个事实——
“他只是谢涔之。”